湖者,“积水的大泊”。此说出自经典,然而欠妥。其实泊无大小,有水即有景在,即聚得游人。大有大的气派,小有小的风貌,体量并不是绝对的特征。况且宇宙万物,各有所得,各有所恃,没有比较,又安知其大小。
太湖是中国数得着的大湖了。秋季泛舟,看四处浅山,掩重重楼阁,锁一片烟雨,苍茫阔大,脚下顿觉轻松起来,飘飘然有羽化成仙之感。以为天下湖景之美,尽在其中了。不见鄱阳,洞庭,又安知太湖之小。北大校园中的未名湖,可谓小矣。水不过半池,山如一带土丘,但东有浮屠,西有钟亭,轩馆隔湖而设,小桥曲径过茂林花树,加上小岛石舫,也自成一统格局。若在政通人和的年代,可以听见半湖私语,半湖读书声。若遇艰难世事,便只能听见半湖牢骚,半湖打杀声了。湖虽不大,百十年间也流连过不少风云一时的人物,荟萃了许多一流的学者,其中有的是跳湖自舍的。把心沉下来,静静地便可听到一个世纪的潮涨潮落。而且,她所哺育的众多学子,如涓涓细流,遍及海内外。如是观之,又何言其小?!
不在乎大小,不舍涓细,有一处低凹的地势,就积下一片水,滋养一派生机,掩秀涵虚,以宁静而示生动,这才是湖的品性。
命里该走,便难得有几年安定,真安定下来了,又蠢蠢有迁徙意。平生所遇湖泊未敢言多,但也不少于十余处。有的名为河而实为小湖,有的名为泊,而早已被河沙填充为洼地,只有深土层中残留的贝类骨骸与永不倦飞的鸥鸟,铭记着往昔烟波浩渺的繁荣。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几个湖。
长春的南湖,不大也不小。岸柳苍翠,密密如墙。春天里,柳絮飘动,满湖飞花,也似烟雨空蒙。湖岸外侧,是一片不小的寒温带树林、落叶松、白桦树、枞树、桧柏,丁香、蔷薇错杂生长,带给人异国情调。可惜俄罗斯的诗人们喜欢状写大河大海,喜欢歌吟广袤的原野,却很少寄情湖泊。在吉大读书的岁月,我曾约了女友,坐在花香正浓的丁香丛中,喝酒闲聊;也曾独自一人,蹒跚于冰冻的湖面,一步三叹,自我排遣。最难忘的,要算是湖边的热恋了,脱下袜子,跟在一群赤足的顽童们身后,追逐惊慌逃窜的田鼠,真是其乐无穷。南湖在我的记忆里是青春的湖,也是爱情的湖。至今走过,也仍然听得见那活泼跳荡的足音,只是不肯再受那理应属于后人的激情魅惑,才不再轻易走近她。
天下的名胜之湖,要算西湖了。从小到大,读过听过许多有关她的诗句辞章,或言离乱之苦,或叹国破之忧,情怀各异,但对她的美雅,却都是众口一词的。幼小时的游历已忘却干净,成年后两次到西湖的印象,却又前后迥异。四年前,我刚刚毕业,应几个文学单位的邀请,到西湖边上开会。会议期间,夹在一群久闻其名而初次见面的同行中间,迷迷糊糊地将各种景点转了一遍,像逛小吃街,顺序吃去,末了串了味,便说不清都是些什么滋味。有那么多的楹联碑刻,有那么多的轶闻传说,实在替那一片湖水难受,不胜重负如我的记忆不堪回首。西湖是一个风雅的文化湖,历朝骚人墨客的喧嚣,搅扰了她如处子的娴静。只有那湖边的一片针阔叶滋生林带,让我久难忘怀,时值冬初,秋色尚未褪尽,随风洒落的树叶铺满林间小路,踽踽独行,脚下沙沙作响,静静的生气贯注周身。隔了树行望出去,湖西水气蒙蒙,一派灰色的基调,水鸟与少许游船在浅灰的背景中,都呈褐赭色,像一幅木刻水印的小品。此时的西湖如一个容颜老去的美人,三分落寞,七分自得,风吹树响,是她安详的诉说。
今年到西湖,却是盛夏时分。暑气熬人,又携幼子同行,更没有了游兴。只等到傍晚时分,暑气渐渐褪去,随了师友,沿白堤漫步。堤两侧树荫浓重,游人络绎不绝。隔湖望去,远处的树巅上,露出现代化的高层建筑。长者连呼败兴。于是,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歇息,看暮色渐渐浓重,林巅轮廓模糊。儿子好动,捡起石块,投进湖中,惊得游鱼四散。“咚、咚”的声响,显出湖水的幽深。静静地,似可听见水中世界的是非种种。此时的西湖,如一个满腹经纶的哲人,默默地包容下大千世界的所有兴衰荣辱。望着她,便无以言生死,论荣辱,道古今。唯有那份宁静,给人以智慧的启悟。
直到今年八月到了镜泊湖,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幽深宁静。从牡丹江到镜泊湖,三个小时的汽车路,沿途除了起伏的丘陵,就是杂乱的小镇,单调得令人疲惫。渐近湖区,地貌开始复杂起来,果木树林越来越多,一直到遮住视线,只有一条车路起起伏伏,曲曲弯弯,隔开绿色的屏障,露出一线天宇。天空越来越开阔,白云成团地浮动,汽车急转直下,像是飞机在俯冲,眼前豁然开朗。一潭清水,躺在群山中波光闪动。山势并不峥嵘,虽无奇峰,却雄浑厚重,山脚下的建筑多为欧式别墅,红漆尖顶,像一艘艘红帆船,停泊在一片凝固的深绿色波涛中。古今中外,有多少童话传说,都以明镜比喻湖水,只有镜泊湖真正配得上这样美丽的比喻。特别是在大自然越来越多地受到人类污染侵害的今天,这一潭明镜一样的湖水,真使人身心舒展。
这是一座由死火山形成的湖泊,沿湖的峭壁,都是火山石的构造。据说这里是许大马棒最早安营扎寨的地方,白瞎了这大好的风光,竟被一个胡子独占。不由大叫,“赖在这吧,随便做点什么工作,不走了。”匆匆吃了饭,立即约了友人,跳进湖里,伸展四肢,躺在清凉的水面上,目光任意流连,一身的风尘劳顿,都淘洗得干干净净。童年时在乡间河汊里戏水的乐趣,又重温了一遍。
友人中,年长的已过五旬,年幼者未及而立,大大小小,都尽情嬉闹,皆作顽童状。当地人说山里有熊,要格外小心。大家笑笑地望着体胖的长者,都说熊来了必先以他为美餐。又说某君体瘦如柴,熊必不肯光顾,怕硌坏了牙。师姐窈窕,不会游泳,独自坐在山脚下,大家要她小心,莫让土匪抢去,作了压寨夫人。七嘴八舌,全没有往日的斯文。
一连五六日,会议之余的闲暇里,除了游泳,就是胡侃,待到参观古迹时,反倒没了精神,露出瞌睡相。一旦车行,又都活了过来,肚子不饿的时候,便你应我和,情郎妹妹地一顿乱吼。说不清是来看山水,还是来让山水看。
最让人感觉惬意的是湖区的夜晚。随三五友人,静坐泊在湖边的游艇上。看迷离的月色,重重山影说不出的幽深,寥落的灯光照在湖上,水面平滑如冰。欲作嫦娥舞袖,又怕掉到湖里喂了鱼。直到觉出凉意,才踏着一路虫鸣,尽兴归来。在树脂的淡香中,沉沉欲睡。窗外廊下,诸君仍在高谈阔论,纵议天下事,被临床师姐喝断,大叫吵得不能入眠。蓦然想起宋人词句:“我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细细琢磨其中好处,悠然入梦。
次日醒来,师姐已梳洗完毕,晨游归来。极言林间松鼠活泼可爱。言笑间,双手抓挠,两足跳跃,亦活泼如松鼠,可爱非常。不由又想起夜来情景,暗自思忖,以为有“聊斋”意境。镜泊湖一派天然,遂复活诸学子一片童心,越老越天真。物我两相忘,如此境界,今生今世,又能得几回。
湖本无颜色,全在于人事心境。但愿此生多遇湖泊,也常有如水的心境,让我静静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