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准确时刻,已经无从记忆,隐约记得那一年我十八岁。
初秋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一应日课全部完毕。顺手抄起一本书,名字早已忘了,朝院子外边走去。那里是浅山区,靠近太行山脉,节气比平原地区晚半个月,庄稼成熟得晚,但风吹在身上,已颇有寒意。路边的果园里,苹果还没有摘,微黄的树叶缝隙中,有带霜的成串果实。薄薄的暮色与浓郁的果香,使空气微微有些重量。
路上行人极多,除了赶着牛群、推着小车、农耕归来的村民,就是像我一样饭后闲溜达的人。一群顽童趴在路沟里,佯装打伏击的游击队,间或有一两辆军用卡车驶过,为首的大喊一声“打”,从者即将手里的石块投向车辆。石块往往从车轮上蹦回来,砸了哪一个的头,于是有哭声响起,行人便笑嘻嘻地骂一声:这群孩子。
沿公路北去,百米处,有一土石小坡。坡北侧有山岭,岭后是陡峭的山崖。淙淙溪水自崖后流出,绕坡东去。溪对岸即是清嘉庆帝的陵寝。坡上有松林,大树华盖亭亭,两人才能合抱。小树不过一丈来高,皆沿坡排列生长。树下荒草齐膝,时有蚂蚱或蛐蛐跳起来。
躺在松软的休耕地上,打开书,未读几页,已觉暮色自岭后袭来,上下左右,尽为松枝荒草蔽护。草巅与松针缝里,隐约可见宫殿飞檐,阴森森的使人生出一丝恐惧。山下人声骚动,远远听去,有人大声喊叫:“快看啊,太阳落山了!”
循声向西望去,一枝横斜的松枝,隔断视野,两座山的峰巅浮在松枝之上。一匹耕马伫立于左侧的山石上,静静地如石雕。右侧的山顶有一棵雷击后枯死的老松树,光秃笔直的树干上,只有近顶处有一树枝,犹有松针摇动。两山之间,堆着云霞,凝重得如油画。越近山涧,云色越重,向上则浓一块浅一块,如群峦叠嶂,亦如浪涛起伏。最上边云色最亮,且溢彩流金,若静若动。圆圆的落日,呈赤红色,卡在两座山峰之间,唯日中有一道玫瑰色,状若游鱼,鱼头向下,鱼尾翘起,似在饮水。
风势渐大,松林涛声四起,听去如马群奔腾,潮汐汹涌。手中的书一再被吹落,只好合起枕在头下。
再看落日,只剩多半个,陷在两座山峰的谷底,辉煌的金彩也已褪去。太阳继续下沉,由多半个而小半个。那久久伫立的耕马突然长嘶一声,其声喑哑苦涩。枯松上的孤枝迅速一抖。日中那条玫瑰色游鱼似乎活了,在太阳没入谷底的那一瞬间,迅速跃起,飘在云霞之上,变作一叶玄色的帆。
我觉得周身冰冷,灵魂弃我而去,四肢瘫软,与周围的草木泥土融为一体。那一丝恐惧早已被那耕马的嘶鸣驱散,喉头紧紧的,欲哭欲呕,眼角好像有冰凉的小虫爬过。
暮色四合,周围的山峰越挤越紧,黑暗沉重地压迫下来。远处星散的灯火把我从静穆中唤醒,我拾起书向家里走去。
这个神奇的傍晚,我好像接受了一次精神再生的洗礼。那感觉伴随我度过年年岁岁,但愿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