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过一个孩子,就好像自己也被重新生过。世界的秩序又变动了一次……
喧嚣的市声,闪烁的灯彩,疾行的车辆,拥挤的人流,都渐次远去。如在晴空朗月的夏夜,独坐原野,望见的星空,恍若隔世的烟火,不得身入其中。
越来越近的,是那一片苍翠的远山。层层叠叠,严严实实,撑起一片淡蓝的天。溪水自山中奔涌而下,像自地窍中溢出,望不见隐于茂林密草中的源头。鹅卵石沿溪筑路,曲曲弯弯,绕出山外。农舍依山傍水垒台而造,烟熏火燎,看不清最初的面目。陡而高的石阶,伸入七扭八歪的小块田畴。骤雨过后,雨丝未绝,日头却已从逐渐亮起来的云层中移出。锋芒消退,光线柔和。野唱自高处响起,声音粗哑抑扬,喊得长久,终不见人影显露。和阳斜雨之中,那山越发碧绿葱茏,寂静得愁惨动人……
这感觉也已不是第一次。时常觉得这世界本没有变。不过是我自己在变。幼小时,看见的只有朦胧的色彩,极像印象派的绘画,颜色斑斓,轮廓却是模糊的。少年时代,这世界像一首歌,一首激情涌动的无字歌。说不清的人事纠葛,道不明的喜怒哀乐,都随那急促的曲调匆匆闪过。青春年华,这世界像一首诗,一首忧郁的抒情诗,平凡的景物,寻常的人事,诸如一个沉默的老者,一个啼哭的婴儿,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都好像隐喻着无限的奥秘,撩人不尽的情思。再大些,被迫地或自愿地读过的一些书,都活了起来。世界被形形色色的道理,分割得如立体派的绘画,支离破碎,然而却结构清楚。如今人到中年,再也没有躺在草地上看云,或静卧床榻读书的闲暇。在莫名的怅惘中,世界变得不可言说,无以名状。时时忆起的,似乎便唯有那一片远山。
那原本极平凡,它们一座一座,连在一起,沉默着屹立了也许有亿万年,却如坚固的壁垒,护佑着世代流亡逃荒而至的难民。作为那无数漂泊者中的一员,一个幼小的女童,是在许多年后,才缘了最初的记忆,感受到它的平凡而极致的魅力。
经历了最初的吵闹与不安之后,那女童终于适应了山里沉寂的生活。两个终日劳作的老妇人,有着如周围大山一样的沉默,一群六七个只会哭闹的孩子,男男女女,经常吵作一团。这便是整个世界。
终日厮守在一起,沉寂的生活中也自然会生出乐趣。门前有老桃树,树脂溢出,胶粘可餐。房后是外婆开的菜园,各色菜蔬终年长青。园旁有棵老桂花树,两人方可合抱。开花时节,铺好布单,敲打枝叶,桂花如雨洒落,香气持续好长时间,招惹得舅妈养的蜜蜂,终日绕着树嗡嗡营营。白日里或随外婆上山砍柴,东奔西跑,为的是寻那或酸或甜的浆果。若不慎摔倒,碰破皮肉,外婆就随手采些草药,在岩石上捣烂,敷在痛处。偶然也会到附近的农舍中串门。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得黑漆漆的灶屋,便会有一位更老的婆婆迎出来,在柴草堆中推出一把竹凳,招呼外婆坐下,捧上一盏自家晒制的新茶。两位老妇人,各自纳着手里的鞋底,间或用女童完全听不懂的土话,一问一答。多数时间里,她们总是沉默着,麻绳拉过鞋底,哧啦哧啦的声响中,便有了一种默契。
天色稍晚,舅妈便要上紧院门,并不是为了防人,只怕山里的狸猫闯进来,叼走鸡鸭。守着昏暗的煤油灯,那女童便缠着外婆问这问那。鸭可是鸡的老公?蜜可是蜂屙的尿?山里的野果是谁种下的?狸猫会不会捉老鼠?直到外婆烦不过,吹熄油灯,一起在竹床躺下。睡在印花的土布帐子里,听着远远近近鸟兽的啼叫,高一声,低一声,吓得用被蒙了头,沉沉睡去。
在日复一日的静寂中,那女童悄悄盼望的,便是姨与姨夫的到来。姨夫在十里外的镇上做事,姨在周围的山村里巡回教学。姨夫会吹拉弹唱,姨则能歌善舞。一首采茶舞曲,便是那女童记忆中最初的艺术启蒙。姨夫又是捕鱼打猎的能手。傍晚时分,在菜园的豆角架里下上夹子,在河滩里点起马灯。次日的饭桌上,除了薯丝糙米饭之外,便会有山鸡螃蟹佐餐。山鸡那红红绿绿的长翅尾,是那女童与妹妹最喜欢的饰物。
……
我自山中来,那片远山便为我贮藏下一份深情。生命的诞生虽然只有一次,精神的死而复活却会贯穿终生。尽管人世险恶,命若游丝,生之困惶永难解脱。但有了那永不崩塌的壁垒,心就不会消失在变化无常的毁誉声中。
那一片碧绿葱茏的远山,实在是我精神的永远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