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次序——我为何宁可把我的道德教诫分成四条而不是六条?我为何宁可把美德定为四条、两条或一条?为何说成“abs-tine et sustine(承受所有不挠乱灵魂的痛苦,避开一切伤害精神自由的欢愉)”[1]而不是“遵循自然”,或是像柏拉图那样“处理私事时公正无私”,或者是其他的东西?你可能会说,是这样的,一切都包含在一言之中。是啊,可是如果不加以解释就是无用的;然而假如我们要加以解释时,一旦展开这句包含一切教诫的教诫,这些教诫就都跑出来,那种原始混乱状态正是你想避开的。因此,当它们都被关在一条教诫中的时候,它们就隐蔽在那儿,就是无用的,就像是装在盒子里面一样,它们永远只能以天然的混乱状态出现。自然规定了它们彼此并不能互相包容。
21.
自然将它的全部真理彼此分立;我们的艺术使它们互为包容,但这是不自然的;每一个真理都有它自己的地位。
22.
但愿没人说我没有说出什么新东西来,素材的安排就是新的;我们打网球的时候,双方都打同一个球,但总有一个人的落点打得更好些。
我倒是喜欢听人对我讲,说我使用前人的文字。正如同样的思想换一种讲法并不构成另一种论述那样,同样的文字换一种写法却形成另一种思想!
23.
文字的不同排列形成不同的意义,意义的不同排列产生不同的效果。
24.
语言——我们决不应该把精神转到别处去,除非为了适时地放松一下精神,而不是出于其他情况;因为不能适时放松的人会疲惫;但不适时感到疲惫的人却得到了放松,因为这时候他们抛开了一切。狡黠的欲念总喜欢与人们希望从我们这里获取但不给我们带来任何快乐的东西背道而驰,而获得快乐则是我们满足他人一切愿望的筹码。
25.
雄辩——它必须既令人快乐而又真实,而这种令人快乐本身又必须来自真实。
26.
雄辩是一幅思想的绘画;因而那些画完之后再添笔的人,就是在写意而不是在写真了。
27.
杂议。
语言——刻意雕琢讲求对仗的人,就像为了对称而制作假窗户的人一样:他们的准则不在于说得正确而只是辞格的准确。
28.
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对称,因为没有理由不这么看,同时也是基于人体的形象;因此我们有时候只求在宽度方面,而不求高度与深度方面的对称。
29.
当我们阅读一篇文笔自然的文章时,我们会感到惊讶与欢欣,因为我们原本期待发现一位作家,而我们现在却看到了一个人。反之,那些品位纯正的人阅读一本书时原以为能发现一个人,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位作家。Plus poetice quam humane loca-tus es(你以诗人发言更甚于以人发言)。那些在教导说自然能讲述一切甚至能讲述神学的人,就是真正尊敬自然的人。
30.
我们仅请教耳朵,因为我们缺少心灵。
准则就在于诚恳。
省略之美,判断之美。
31.
西塞罗的那些被我们责备的虚假之美都有崇拜者,并且有大量的崇拜者。
32.
喜悦以及美都有某种楷模,是由我们或强或弱的自然天性与令我们喜悦的事物两者之间的某种关系构成的。
一切根据这种楷模所形成的东西都使我们喜悦,无论是建筑、歌曲、演讲、诗歌、散文、女性、飞鸟、河流、树木、房屋、服装以及其他。一切不根据这种楷模而构成的东西,都会使品位纯正的人感到不快。
在根据好楷模构成的歌曲和建筑之间,会有一种完美的关系,因为它们都类似于那个独一无二的楷模,尽管它们各不相同;同样的,根据坏的典型而构成的各种事物,也有一种完美的关系。并不是说坏的典型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些典型无穷无尽;比如说任何一首蹩脚的十四行诗,无论它是根据何种冒牌的典型写成的,都活像一个按照那种典型打扮出来的女人。
要理解一首十四行歪诗是何等之可笑,莫过于先考察一下它的性质以及模式,然后再想象按那种模式被塑造出来的女人或者建筑。
33.
诗意之美——既然我们谈诗意之美,那么也应该谈几何之美以及医学之美,然而我们并不这么做;其原因就在于我们非常清楚几何学的对象是什么,知道几何学在于证明;我们也了解医药学的对象是什么,知道医学在于治愈;但是我们却并不了解诗趣在于什么,而诗的对象就是诗趣。我们不知道应该仿效的这个自然典范究竟是什么;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们就杜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诸如“黄金时代”、“当代的奇迹”、“命中注定的”,等等,并且把这类莫名其妙的词称为诗意之美。
然而,谁要是根据这种小题大做的模式来想象一位女性,他就会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浑身挂满珠翠和首饰,他会觉得好笑的;因为我们虽然不了解诗文的魅力,却比较了解女性的魅力究竟在哪儿。然而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却会赞赏她这种打扮;而且在许多乡村会把她当成女王;所以我们把按照这种模式写成的十四行诗叫做“乡村女王”。
34.
一个人要是没有亮出诗人或数学家等等的招牌,世人就不会把他视为懂诗的行家。然而通才们根本不需要什么招牌,也不去区别职业诗人和以刺绣为业的人。
通才们不会被称为诗人、几何学家或其他的什么;但他们却是这一切人,而且是这一切人的评判者。人们猜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进来时别人在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我们看不出他们身上哪种品质更突出一些,除了必要时拿出来运用之外;但是我们会记得他们,因为他们同样还有这个特点:与语言无关的时候,我们不会说他们善于言谈,而涉及语言的时候,我们就会说他们口才很好。
因此,进来一个人,人们就说他极其擅长做诗,这就是一种虚伪的溢美之词;而需要评判诗作的时候,人们却不去请教他,那就是一种不好的迹象了。
35.
我们不应该(说)某个人“他是数学家”,或者“他是传教士”,或者“他有口才”;而可以说“他是个正人君子”。只有这种普遍性的品质才使我高兴。看到一个人,我们就想到他的著作,那是一种不好的征兆;我倒情愿我们遇到而又有机会运用时才发现某种品质,因为我怕某一种品质特别突出,会给人贴上标签;我们千万别想他能言善辩,除非确实需要口才的时候,这时候可就别忘了这么想。
36.
人充满了众多的需要。他只喜爱能够满足他一切需要的人。“此人是一位优秀的数学家”,某人会说。可是我用不着什么数学,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命题吧。“此人是一位优秀的战士”,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围攻的据点吧。因此我需要一个能够普遍地适应我的一切需要的正人君子。
37.
既然我们不可能万事皆通,并把可能懂得的一切都弄明白,所以我们就应该什么都懂得一些。因为对一切都懂得一些,要比懂得某一件事物的一切好得多;这种渊博是最美的。我们若能两者兼而有之,那当然更好;但如果必须作出选择的话,那就必须选择前者;并且大家也都有同感,也是这样做的,因为世人通常是个好判官。
38.
诗人,而非正人君子。
39.
假如雷电打到低洼处,等等,诗人和那些只会对这类性质的事物作论证的人也许会缺乏证据。
40.
我们用以证明其他事物的那些例证,如果我们也想要加以证明的话,我们就得用其他的事物作为这些例证的佐证;因为既然我们总是相信困难在于我们所要证明的事例,我们就会发现例证更清楚,有助于论证。
因此,当我们想要论证一件普遍事物时,我们就必须给出一例个案的特殊规律;但是如果我们想要论证一例特殊的个案时,我们又必须从(普遍)规律入手。因为我们总是觉得有待证明的东西是模糊不清的,而我们用作证明的东西则总是清楚明白的;因为,当我们提出一件有待证明的事物时,我们首先就会想象它是模糊不清的,而用来证明它的东西则是清楚明白的,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它了。
41.
马提雅尔的箴言:人都喜欢恶作剧;但并不针对一些失明者或者是不幸的人,而是针对高傲的幸运者。如若不然,我们就会犯错误。
因为欲念乃是我们一切行动的根源,而人道,等等。
我们必须让那些具有人间温情的人感到喜悦。
43.
有些作家谈到自己的著作就说“我的书”、“我的评注”、“我的故事”,等等。他们身上有一股拥有街面房屋的小市民味,总是把“在我家里”挂在嘴边。鉴于其中别人的东西通常比他们自己的多,他们最好还是说“我们的书”、“我们的评注”、“我们的故事”等等吧。
44.
你希望别人相信你的东西吗?那你就不要提它。
45.
语言是密码,这里并不是字母转换成文字,而是词语之间的转换,因此,一种未知语言就可能被破解了。
46.
甜言蜜语的人,人品不佳。
47.
有些人说得好而写不好。那是因为特定的场合和听众燃起他们的激情,从他们的精神里引发了缺乏这种激情时所找不到的东西。
48.
当一篇文章里出现了重复的字,我们试图加以修改,却发觉它们是如此妥帖,如果删改就有可能糟踏这篇文章时,那就别动它。这就是那篇文章的标志;这也是出于盲目的忌妒,这种忌妒不了解用字重复在这种地方并非错误,因为并没有什么普遍的定律。
49.
掩盖本质并加以伪装。不再有国王、教皇、主教,只有威严的君主等;不再有巴黎,只有王国的首都。在有些地方,我们应该把巴黎称为巴黎,在别的地方,应该把它称为王国的首都。
50.
同一个意义随着表达它的言辞变化而变化。意义从言辞中获得它们的尊严,而不是赋予言辞以尊严。必须寻找这样的例子……
52.
只有笛卡尔派的人才会说“笛卡尔派”,只有学究才会说“学究”,只有外省人才会说“外省人”;我敢打赌,是出版商把“外省人”这几个字加到《致外省人信札》这个书名上去的。
53.
视其意图,一辆车或是翻倒了,或是颠覆了。
56.
猜一猜:“你的烦恼我也有份。”但红衣主教先生是不愿意让人猜透的。
“我的精神充满着不安”,不如说“我充满不安”。
57.
我对这种客套话总感觉不舒服:“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我怕让您觉得无聊”,“我怕打搅得太久了”。我们要么引人入胜,要么惹人恼火。
58.
你说得不妥当:“请您原谅我。”要是没有这句客气话,我也许压根不觉的什么事情出了错。“有渎尊听……”错就错在他们的客气。
59.
“扑灭叛乱的火焰”:太华丽。
“他的天才之躁动”:多了两个大胆的词。
注释:
[1]文中出现的西文均为拉丁语,括号中为中文释义。——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