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尽头
6149300000006

第6章 回布拉格开同学会的伊莱娜(1)

“不多久前,台北第三高女召开同学会。日治时代,第三高女是台湾最优秀的女子学校。辜颜碧霞现在是第三高女联谊会会长,李登辉的太太、彭明敏的太太、黄信介的太太,都是我的同学,二二八受难者吴鸿麒的太太杨治则是我们的刺绣老师。我们不分什么主流派非主流派,也不分什么国民党反对党,同学就是同学,大家聚在一起,不谈政治,只说一些儿孙的事。都已是近黄昏的人了,如果一定要说彼此有什么不同,她们或许比较好命,我就不一样。我本来可以很平顺,很幸福,做个平凡的女人,环境使然,慢慢就有了不同的人生走法,现在六十八岁了,还不能止歇,还要一直奋斗下去。”

“我是林至洁,郭琇琮的妻子。”

郭琇琮是二二八受难者,一九五〇年被捕旋即于同年枪决,只活三十二岁,林至洁也同时候入狱,坐了十年牢,人生自此踽踽于途。

当年这一对秀异的年少夫妻,原都是所谓好人家的儿女,也念到了彼时社会条件所能应允的最好最高等学校。但糟糕多了一些敏感正直和够柔软的心,还相信了一些彼时社会不能允许的东西,以至于被残酷的时代辨识出来孤立出来。林至洁历历在目如发生在昨天而已的回忆(可见几十年来时时勤拂拭),他们第一次约会居然在彼时的大酒家江山楼,地点是郭琇琮刻意选的,只是不在笙歌夜里而是破败、真相毕露的白天时分。原来是学医的郭琇琮定期到那里诊治这些饱受性病梅毒折磨的风尘女子,清理包扎烂疮,自己花钱为她们打当时绝不便宜的抗生素云云,惟这事不可声张,因为会妨碍这些可怜女子的生计。郭琇琮朴直地请求林至洁一起做这件事,这非常非常动人,仿佛他相信这最污秽最可怖的劳动同时也是最洁净最光荣的,因此这样的请求可以是礼物,把自己最好的东西赠予最心仪的女子。我记得朱天心翻开书给我看这一段时欲言又止,我当然知道她想什么,她一定想告诉我若自己生在当时也收到这份礼物,可能也无可遏止一定会走上同一条不平顺也无法幸福的人生路,成为几十年后同学会里没那么好命的那个人。朱天心不好说出口,一部分因为这么说有点自夸。

同情不进则退,同情再往前走会成为愤怒,再更往前就不容易回头了。

同学会,尤其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仿佛生命已水落石出、答案全部揭晓的同学会,感觉总非常刺激,如同推理小说看到了最后一页。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无知》里头也有一场同学会,但没时隔这么久,是一九八九年苏联占领军“轻轻悄悄、彬彬有礼”退出捷克之后,流亡法国的伊莱娜再回布拉格和昔日的高中同学聚会。昆德拉让这场突如其来、仿佛是历史不怀好意召开的同学会,有个极狼狈的开头并找到了隐喻之物——这一狼狈的隐喻之物是十二瓶波尔多红酒。伊莱娜满怀喜悦地精心准备了红酒,是她流亡法国带回家的礼物,盛装了她法国的二十年,但“她的朋友都很不自在,大家呆望着那几瓶酒,直到其中一个朋友发了难,这个朋友自信满满,很以自己的单纯为傲,她直截说了她比较喜欢喝啤酒。这个直肠子的女人让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大家都表示同意,于是这位虔诚的啤酒信徒就把服务生叫进来了”。

由此,这场同学会的进行打开始就是捷克啤酒式的而不是法兰西红酒式的;也就是米兰·昆德拉真正要告诉我们的,只存在二十年前那个还住捷克的伊莱娜,没有任何一名老同学对“法国这二十年的伊莲娜”有兴趣,没有人想知道伊莲娜经历了什么、想些什么。事实上,伊莱娜自己是很想讲的,不只因为这对所有人而言是特殊的(新奇乃至于有种种意义、有助于认识这段捷克奇异历史云云),同时这就是她生命遭遇再无法替换、结结实实的时光,就是现在的她。但她发现没有人要听,就算她小心顺着大家话题试图转到她要讲的话也没用,每一次都轻轻滑开。

这样事,和谁细讲?——章诒和之前的书卖得很好,很多人读并传诵谈论,有一定的热潮,但章诒和仍取用这么一个孤独的书名,她也寸心知道有多少东西在热烈的气氛中滑开了是不是?

有点像这些红酒。这十二瓶孤零零如哨兵的红酒最后呢?小说家昆德拉没忘记它们——最后,在一片烂醉之中,仍由那位叫啤酒进来喝的同学发现了红酒直挺挺的存在,大呼小叫地“我还是得尝尝你带来的酒!”于是所有人把啤酒杯换成高脚杯。新酒新容器,但仍以啤酒的豪情方式来喝,很像在我们台湾;也就是说,红酒不过是酒精浓度较高、更让人快快兴奋起来的深颜色啤酒而已,已然麻痹粗大的味觉嗅觉细胞不能也无意细腻分别它的不同香气和味道,因此仍没有那二十年法国,仍只有捷克。

这让伊莱娜更沮丧、更知道不可能了,也才出现了这段O.S.——伊莱娜感觉自己身体变成个诡异的模样,她被这景象震慑住了:“起初,她们对伊莱娜曾经在外国生活这回事丝毫不感兴趣,她们就这样给伊莱娜做了截肢手术,把她二十年的生命截去。现在,她们又搞了个审讯大会,想把她久远以前的过去和她当前的生活缝接起来。这么做,就像是把她的两只前臂截去,然后把她的手掌直接固定在手肘上;像是把她的两条小腿截去,把她的脚掌接在膝盖上。”

这如同截肢般被弃去的二十年,呼应了《无知》一开头就提到的另一个二十年,那是希腊狐狸也似英雄尤利西斯离开故乡伊塔卡的全部时间,分两半,前一个十年打特洛伊,后一个十年返乡迷航。但其实后十年分配极不均匀而且有点不好声张,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大家有意无意地滑开它,尤利西斯真正面对风浪、面对妖物、面对追杀他的众神比方波塞冬其实只有三年,后面七年他安住于女神卡吕普索的小岛上,和她过着夫妻般的生活。昆德拉仔细再读过这部史诗,以为这是很快乐而且平静怡然的七年。

如果我们佐之证之以人的经验、人的情感构成及其自然变化来重看这段神话旅程十年,会清晰看出端倪来——前三年,他的确心急如焚,生命中只有回家这件事;后七年,随着心里可焚烧的东西慢慢烧完,原先不愿多看一眼的当下处境会逐渐成为厚墩墩的现实,会成为某种生命处境,供应着很难长期冻结的其他生命需要,其中也包含着某种带点负疚的欢乐以及他种可能,这是卡吕普索之于这七年的尤利西斯。这七年,他尽管仍悲伤(但更遥远)地想着伊塔卡和妻子珀涅罗珀,但生命确实已出现新的具体可能而且还已装填了可抗衡的实质内容了。这段壮丽航程的最后一程,由天神介入才促成的,极其有意思,忽然不再像是个神奇故事了,妖物怪事全都退场,平顺得无话可说,更像是依照事实,荷马告诉我们,其实还是在尤利西斯酣睡中完成的如同我们今天搭车搭飞机。费埃克斯王派给他的水手将他连同床罩褥垫一起抬上伊塔卡岛的老橄榄树下,也小心没吵醒他,是的,就连最后陪他回家的都是奉命如空中小姐的异国人,他自己的手下早已一人不剩。悠悠醒来的尤利西斯孑然一身,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半天(故事中是雅典娜帮他驱散浓雾)才回魂也似认出这是故乡这就是那株橄榄树,如果换由博尔赫斯,他一定又要说这也可能只是年轻新婚的尤利西斯牧羊时睡了一场庄子式的午觉,从来没特洛伊没塞壬也没地狱里那些亡魂说话,博尔赫斯就喜欢这样,事实上,乔伊斯后来借名字写的《尤利西斯》也差不多就这意思,更厚的一部小说只是一天发生的,是人心思的不断触礁漂流迷航,同时也随之消失遗忘。我们这里只说,如果尤利西斯最后一程是醒着的,他会改变心意吗?他会在最后一刻下令掉头航回卡吕普索那儿吗?这个比较难传颂难解释的可能性仍是存在的,只是没能够而且从此永远不发生了而已。所以,我们也就可以讲这趟航程的结束并非百分百出于人的自愿,尤利西斯的睡眠轻轻打开了一个谜样的缺口,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尤利西斯最后的真正决定,尤利西斯自己也不知道,如同我们每个人的现实人生。卡吕普索和她的洞窟于是封存了起来,成为未实现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剩尤利西斯知道但仍会遗忘的世界。

荷马讲这两个故事都是半途切进来的,《伊利亚特》开始于阿喀琉斯格调不高的愤怒,《奥德赛》则是尤利西斯已安然长居于卡吕普索岛上时。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九死一生迷航,其实是后来费埃克斯王在筵席上问出来的,是尤利西斯的记忆,或他的想象编造,因为参与的人都已死了。但尤利西斯洋洋八卷的回忆戛然中止于他和卡吕普索的相遇,“从此我又漂流九天,直到第十天黑夜,神明把我送上奥古吉埃岛,说人语的可畏神女、美丽的卡吕普索在那里居住,她热情招待我。我何必把这些再重新述说呢?”

尤利西斯为什么不说下去或说不下去了呢?是因为故事高潮已过?是因为他意识到费埃克斯人想听的和不想听的?还是因为他和卡吕普索的更长七年太私密太个人了,不好说也不知语从何起?更因为他(这里得加上说故事的荷马)知道,这会让所有一切变得太复杂,破坏了这趟旅程、这个故事的清晰意义,让所有人困扰、混乱,更利于遗忘?

无论如何,这较长的七年在《奥德赛》故事里因此只一笔带过,如日复一日,我们确确实实的欢乐悲伤没相系于它们的具体事件。但活过二十年流亡岁月的昆德拉感同身受,他想确认这段总被一笔带过的时间,由此也认出了卡吕普索是整个故事中最寂寞的人,所以昆德拉不无愤懑地如此写下,是大声说话的句型和语气:“人们激情颂赞的是珀涅罗珀的痛苦,人们嘲笑的是卡吕普索的眼泪。”

年纪很重要,是其关键

回布拉格开同学会的伊莱娜当时几岁?大概四十岁出头,你看,她二十岁结婚,没多久就流亡,20+20,再补上点零头。

至于在台湾开同学会的林至洁,她自己讲了,是六十八岁,“已是近黄昏的人了”。

尤利西斯则介于两人之间。

这里,我以为年龄非常非常要紧,几乎决定了他们回头开同学会时的心思、反应和行为语言。《无知》里昆德拉尖锐地指出来,没有人(除了异国的费埃克斯人)有兴趣,没有人会请求“说给我们听吧”;但一样无法说出自己与众人不一样、或者正是最珍贵生命构成的这一段时光,四十岁出头的伊莱娜感觉是不能,是一再碰壁、一再被封口,她被迫只能讲讲最原初的高中共同记忆和最当前的生活打算这两端;六十八岁的林至洁则是不愿,算了,人家又没要听这些,她柔婉不惊动地顺服大家,也一样只是最原初的高中回忆和当下“一些儿孙的事”,要还有什么,我猜,就只是彼此身体和养生之法云云。其致一也,现实顽强得几无例外可言,伊莱娜和林至洁的不同只在于人的态度和心境。我所说年龄是这一切的关键,指的不是不同年龄有什么不一样的现实撼动之力,改变这个不想听你讲的事实,没这等好事,而是年龄决定着人在其中的自我样貌;我想确认的是这样一道连续性的轨迹变化,年龄不是时间徒然流逝而已,时间的刻度同时也是人心变化的刻度,它在每一个阶段带给我们不同的生命图像,它最不容易察觉也最不容易讨论的,从前提、从认识的源头,先一步改变了(或说限制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从而变更了我们所有的行为反应。

也许有刚刚才参加了同学会的人愿意帮我们证实此事。我们说,伊莱娜和林至洁是两个很不一样的人,更是想不在一起的人,但我们试着把伊莱娜的时间再往后推二十年,比方捷克的解放晚二十年或她自己耽搁了返乡时间云云,如此,变成林至洁年纪的伊莱娜,我相信她应该也会说同学就是同学,大家就谈点儿孙的事吧。

所谓人的生命图像,也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基本位置及其使用材料、参照材料,一般认为是人过去的整体遭遇、人的经验总和如一幅油画般一层一层涂抹的结果,但恐怕不只如此,因为还得再加上我们对未来的预期和描绘,包含着一大堆想望的、期待的乃至于我们以为是应然性的东西。向着未来的这一部分,由于受限于我们所能拥有未来的时间长度及其容量,其实是最不稳定的、时时随年纪修改的(如果不加以特殊的、额外的抗拒,如奋力拉纤逆流的船);进一步说,人的既有记忆、既成事实,和人的未来预期有着超乎一般以为的极紧密关系,因为我们绝大部分的经验其实并未“完成”,比方喜欢一个人或二三十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云云,它们的意义犹未完全确定,仍进行中转动中,随时有不同的强调和忽略。决定我们记忆遗忘与否的,如同我们丢掉某一张名片或抹消掉某一张见过但无意义的脸孔,其深处取决于我们对未来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