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邮递员的单车与她擦肩而过,风会代替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细软的头发,捧起她久违的笑脸,告诉她那句简单的话。
“我喜欢你,无论岁月拿你怎样。我想陪着你,走过花甲、踏过珠黄,到达一如既往。”
1
肥宽和我念同一所大学,比我还要路痴。
他省吃俭用半年买了台iPhone3,因为附带指南针功能。
从此每天掏出来看十八遍时间,再按锁屏键锁上。
咔嚓一下锁屏,无比清脆。
一句话含带三个方向。
“徐良啊?我在食堂的西南角,对!对!就是图书馆的东北边儿!超市的正东边儿。”
这羡慕坏了叶雪。
每天借肥宽的手机玩《愤怒的小鸟》,一玩就是一天。
肥宽直愣愣地看着叶雪。
叶雪直愣愣地弹着小鸟。
小鸟直愣愣地打着猪头。
说到我们三个,那是全校赫赫有名的三大抠手。
不是抠门的意思,而是形容素描画风的细致。
素描派弟子见到我们无不闻风丧胆,卑躬屈膝。
打水的打水,削笔的削笔,观摩的观摩。
有时为了一张真迹大打出手。
我们三人却笑而不语,只留下一个背影,潇洒离去。
“这边!”
叶雪把我们两个路痴揪回来。
当时恰巧附近有一家楼盘开业,请了我们过去作壁画。
老板很大方,给了几十张毛爷爷。
肥宽把它们一张一张铺开,红彤彤的一大片。肥宽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我放下手中的笔:“大惊小怪,不就是钱钱钱吗?”
叶雪盯着桌上的钱,良久,蹦出一句话:
“我饿了。”
一大盆蒸海虾!
一大盆蒸皮皮虾!
一大盆蒸螃蟹!
咣咣咣往桌上一摆!
当时正值九月,虾蟹肉肥得都快要从壳里爆炸出来!
饱满紧实,鲜嫩弹牙,一咬咯吱咯吱响。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D cup的美女穿着A cup漂洋过海来看你。
米醋里面切一点姜丝,一蘸!青岛啤酒一开!
三盆虾蟹瞬间化作三座甲壳山。
战斗结束。
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旁边躺着横七竖八的我们。
我看着天花板,白白的,像一张未起草的画纸。
耳朵里回荡着肥宽震天响的呼噜声。
呼噜声音很大,不过很均匀,反而有些安静。
天花板不知何时换成了叶雪的脸。
面泛微红,掺杂着酒精和香水味道的鼻息洒在我的脸上。
我仰望着叶雪,叶雪俯视着我。
这样的情形让我占尽便宜,很明显俯视的角度更帅一些。
可是她有南方姑娘独有的清秀脸庞,白皙如雪。
长发垂下,在我的脸颊起笔作画。
眼瞳中并没有醉意,反而是不相称的严肃与认真。
她关上了左眼的严肃与右眼的认真,嘴唇越来越近,在我的视野里膨胀,天花板被挤得越来越小。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羔羊,在盯着厨师们架好炉具,看着水咕嘟咕嘟地烧开。
如果一切皆成定局,我会大声咩出我的态度!
我选孜然羊肉!麻烦小火冒熟!大火收汁!
不觉间天花板已经不见。
我的视界中第一次充斥着满满的叶雪。
她的嘴唇已经离我不到三厘米,我能闻到隔离霜吸收紫外线之后的味道。
忽然,她的眼睛睁开了,伴着一个悲怆的表情。
那悲怆直戳心窝,震撼心灵,就像贝多芬把它献给利赫诺夫斯基时,王子脸上的表情。
她吐了。
我紧闭双眼,感觉一切都不重要了。
师父,麻烦小火冒熟!大火收汁!
叶雪因为这事请我吃了一星期的拉面。
“太过分了,老板加个蛋!”
叶雪满脸歉笑。
“气死我了,老板加份肉!”
叶雪满脸含笑。
“不可原谅!老板我再单点一盘炭烤牛筋腩!”
叶雪转笑为怒,夺走菜单。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拉面端了上来。
在我呼哧呼哧吃面时,叶雪开口了:
“关于咱俩那天晚上的事……”
嘈杂的拉面店顿时安静了下来,男男女女的面友张大了耳朵,连年过六旬的老师父也默默地扶了扶助听器。
“……你醉了,那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叶雪委屈地说。
面友们的眼神中投来了尽可能的恶意。
我大声大声地吃着面,从呼哧呼哧变成了扑哧扑哧,像是欧洲交响乐团中一只倔强的唢呐。
“不过我没喝醉。”
叶雪说完低下头,额头白皙如雪。
2
肥宽记不得很多路。
但是他一旦认定了哪条路,过了收费站就不会再下高速。
我曾一个人四面楚歌,只有他向我绽放了满脸褶子的微笑。
像辛勤的纤夫帮我搬运行李、整理宿舍、购置电器,费用只收一根香蕉,还烂了一半儿。
他不认识苏琪,我和他也不熟。
他不知道苏琪为什么要让我难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开心。
他陪我聊也陪我无聊,陪我喝也可以让我看他喝。
他说没有什么比让我开心更重要,只要不请客。
按照习惯,我的朋友可以分为四大种类。
请多关照、改天吃饭、打球走起和去你大爷。
肥宽绝对是属于最后者。
而且他会心心念念着我独到的关怀。
徐良对大家客客气气,只去我大爷,我一定很特别,我大爷也特别。
肥宽在叶雪面前总是一反常态,有点冷酷,不苟言笑。
我一度以为肥宽讨厌叶雪,就忍不住问了他。
“叶雪在的时候,你怎么不笑?”
“我憋着呢!我一笑一脸褶子,多难看啊。”
肥宽说得有些晦涩,我却恍然大悟。
一悟就悟到了后半夜,学着肥宽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五中南海,咔嚓点着。
叼着它爬上了宿舍的楼顶,吸进来吐出去,一股马粪味儿。
十月的风噌棱棱地刮,不知情的路人一根一根少了头发。
楼道里光膀子的肌肉男兴高采烈地讲着电话,扭动着黑黝黝的手臂,说着人家想你了。
抬头望见我,转而一个凶煞的眼神。
“有事儿?”
“没事儿。”
我只是希望,她也在想念你。
3
一场大雨挥霍完最后的夏天。
秋风脱光了梧桐,它挥一挥树杈,没留下一条裤衩。
在大学里,过冬最重要的物资便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于是在这段时期,同学们使用较为随机的排列组合,形成一对对崭新的眷侣。
沿着主干道两侧的路灯,排列整齐,八步一抱,十步一笑,中间游走着高傲的单身孤狼,手里拿着刚从食堂打来的狗粮。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高傲地打开罐头。
“就是。”肥宽高傲地啃着蛋黄。
后来有一天,肥宽忽然对我说:
“徐良!我们是朋友吧?”
“朋”字说得很浓烈,成了“喷”字。我承受了大量水系伤害。
“朋友应该两肋插什么?”
“插兜。”我擦着脸说。
“我要表白,跟叶雪。”肥宽的脸平静如水,看不到一条褶子。
肥宽想写几句情诗来表白,于是问我韵脚是什么意思,和汗脚是不是一个意思。
后来放弃了,玩命地缠着我要我给他写几句。
我被逼无奈,拿来张桌上的水费单,翻到背面,写了几句。
“我喜欢你,无论岁月拿你怎样。我想陪着你,走过花甲、踏过珠黄,到达一如既往。”
肥宽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把他能想到的奉承的话说了个遍。
“不愧是写词的啊!才华横溢、风流才子、天妒英才……”
我想找一双汗脚塞进他的嘴里。
肥宽的爱情之路终于交了高速费,一口气提到了120迈。
次日晌午,他径直跑到叶雪宿舍楼下,大声喊着叶雪的名字。
叶雪探出一个脑袋,周围跟出很多个脑袋。
肥宽开始大声朗读情诗的DIY版。
叶雪!我爱你!无论岁月拿你咋的,
岁月拿你的脸咋的,
还是拿你的身子骨咋的,
我的爱该咋的咋的!
爱咋咋的!
听罢脑袋们齐声大笑。
“这不是肥宽的风格,一听就是出于徐老师的文笔吧?”叶雪说道。
姑娘当真极具慧眼,我抹了一把心中的泪花。
“对对对!”肥宽拼命点着头,看到叶雪的笑,仿佛看到了粉红色的学校主干道。
叶雪做了个鬼脸,关上了窗。
“喂,给个答复呀?”
我大喊一句,却没有任何回音。
4
隔日叶雪和肥宽依旧如故。
肥宽看着iPhone3,叶雪玩着iPhone3。
壁画老板把我们三个叫了过去,说是开会,在场的还有他的一些手下。
没想到老板听完报告,大发雷霆。
场面很尴尬,就像是皇上在训斥众臣,而我们拿了三个马扎坐在龙椅旁边。
肥宽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想如果这时逗得老板一笑,手下们必然也会眉开眼笑,大事化小,叹服于老板的气量。
于是他趁着老板不注意伸手戳了一下老板的侧肋。
可怜的老板猝不及防,虎躯一震,放了一个响屁。
肥宽第一个扑哧笑出声来,手下们也接连扑哧起来。
顿时大家眉开眼笑,大事化小,叹服于老板的“气量”。
只是肥宽被请了出去。
“肥宽可真有意思。”叶雪笑着说。
“是啊,肥宽是真有意思。”我看着叶雪。
“那你没意思?”
“我当然没意思。”我说。
“你这样有意思?”叶雪说。
“什么意思?”我没看叶雪。
“你这人真没意思。”叶雪转眼看着别处。
“嗯,我真没意思。”我说。
叶雪哭了。
“再不跟你玩了!傻蛋!蠢猪!醋溜猴子!”
这时散了会,叶雪抓起包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会议室里沉思着。
醋溜猴子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的江湖风云变幻。
人人口耳相传,素描派三大抠手如今只剩两人。
有心机的素描弟子乘虚而入,成立了明暗三结义、光影七兄弟、打线双煞等组织,企图将三大抠手的江湖地位取而代之。
而我隐居山林,每天作画,作完画弹琴,弹完琴去食堂打一盒五块钱的荤素回宿舍看老电影。
晃晃悠悠两个月过去了,我画了很多画,写了很多歌。
我把画都铺开,看着画听歌。
这时候肥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告诉我叶雪把车给撞了。
谁赢了?我赶紧着急地问。
车挺硬的,所以没事,叶雪没有车硬,所以骨折了。
叶雪腿被绑住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三个月不能下床。
肥宽每天去送饭和iPhone3,叶雪愤怒地打着小鸟。
然而我还是没有去见叶雪。
虽然立秋,天气还是太热。做饭要忙一身汗,这种粗活还是适合肥宽来做。
我坐在房间里吹着空调。
剥剥虾壳,剥剥皮皮虾壳,剥剥蟹壳。
骨头愈合需要大量蛋白质,所以我得剥不少壳。
有时候壳戳破了指头,反正都是腥腥的,叶雪也吃不出来,就当报复了。
活该,我心里嘀咕着。
一剥剥一下午,虾蟹肉一大堆,晚上肥宽做好了热菜一起送过去。
肥宽经常动员我去探望叶雪,我都拒绝了。
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去医院。
壁画老板天天催着我赶工,不按期完工就要赔钱。
这俩穷光蛋肯定没钱,到时候损失最大的可是我。
于是我电话都没打一个。
每天上午和晚上我都跑去工地画画,工作很多,赚了好多钱。
好多钱变成了一摞摞的虾壳、皮皮虾壳、蟹壳。
5
三个月过去,恰好是叶雪出院的日子。
肥宽跑到我的宿舍嚷嚷着。
“徐良!徐良!我和叶雪在一起了!”
他字字颤抖,这无比重要的话,他不经意地说了三遍。
肥宽抱住我,声音居然有些呜咽。
他抱得很紧,就像今后他抱着叶雪那样紧。
肥宽终于下了高速,车子开到了目的地。
令人闻风丧胆的三大抠手变成了神雕侠侣,从此双剑合璧,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
我想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讨回叶雪还没请完的拉面,还有肥宽欠我的表白诗版权费。
但是这次我不想做第三大抠手,只想当一只安静的神雕。
那样就可以与肥宽把酒言欢,兄弟相称。
那样就可以与叶雪仗笔江湖,轻抚羽毛。
那样就可以每当他们御剑乘风,我呼扇翅膀。
那张水费单我去交了,在宿舍停水的第二天,四十八块五。
我找个本子记下,肥宽欠我五十。
篡改诗词有罪,再加五十。
更不忿的是叶雪认为篡改过的是我写的,再加五十。
那长篇大论哪里有我的风格。
我心里的点五中南海没有再点着。
嘴唇干涩的时候,胸腔没有匮乏,因为尼古丁王子从未落座。
我把最后一根香烟装进信封,寄到最远的地方,没有署名。
如果邮递员的单车与她擦肩而过,风会代替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细软的头发,捧起她久违的笑脸,告诉她那句简单的话。
“我喜欢你,无论岁月拿你怎样。我想陪着你,走过花甲、踏过珠黄,到达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