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6期)
6422000000001

第1章 天命椅子(1)

普玄

一个八十四岁的老女人,站在黄昏的街角,向周围的人说她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男人骨折了,她说她听见了他腰椎骨折断的声音,有人相信吗?

银行女行长李银多,下班经过社区的街角,她去阻拦这个老女人胡说。老女人几个月没有和她男人联系,消息隔绝,她居然能听到他骨折的咔嚓声,可能吗?花白的夕阳落下来,落在几个老人中间。李银多看不清哪一颗是夕阳,看不清哪一个脑壳是她八十四岁的母亲李巧猪。

这个老女人一生总能听到她男人骨折。李银多记得第一回是在三十多年前她结婚现场,李巧猪听到了她男人的骨折声;十几年后李银多当上行长,在她弟弟李金多的结婚现场,李巧猪又听见她男人骨折;今天李银多退休了,明天她就不是行长了,这时李巧猪又听见了她男人的骨折声。

花白的夕阳飘到李银多面前,太阳如此苍老,四周一片斑驳。一生风风火火、走路如风的女行长忽然慢下来。篮球架、门球场、花白斑驳的夕阳,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李银多想起三十多年前她从婚礼现场跑出来追李巧猪的场景。

那个时候婚礼还不时兴在酒店办,而是在单位的会议室,主持婚礼的是单位领导。李巧猪听到她男人的骨折声,在酒席上如坐针毡,她要回去看她男人。新娘子李银多哪有时间管她?李巧猪在酒席上哭起来,然后起身往楼下跑。李巧猪一步一颠地跑下楼以后,李银多发现这个女人是她母亲。她冲出会议室朝楼下追,追到门球场和篮球场,李巧猪已经跑得没影了。

李银多四十岁当上行长以后,替弟弟李金多主持婚礼。婚礼仪式在酒店,李巧猪从乡下赶过来参加。仪式举行到中间,轮到新郎新娘给父母敬茶这个环节。李巧猪又听到远在乡下的章木匠骨折的声音了。她立即变得六神无主。司仪向李巧猪问话,听到骨折声的李巧猪神色慌张,答非所问,最后干脆在台上哭起来。

婚礼弄得一团糟。李巧猪起身往乡下老家赶。李银多不让部下和孩子们去追赶,任由六十多岁的李巧猪离开。

如今李巧猪已经八十四,章木匠居然活到九十一,骨折的故事又来了。

内心已经相信了的行长李银多强制着不让自己相信。

因为她母亲李巧猪一直关心的这个章木匠,不是李银多的爹,是她母亲李巧猪后来再婚的男人。

我女儿李银多是个厉害角色。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身边听我说话的人哄地一下散开了。这个社区是银行的家属区,李银多在这里当科长、副行长、行长几十年,人们都怕她。不光他们怕,我是她妈我也怕她。再往前,小时候她在村子里,村子里最厉害的村长也怕她。

李银多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暑假回家帮我种菜圃。我们正在平整地垄的时候,从菜圃经过的村长喊我外号。

李巧猪,村长喊我。

我尴尬地站着。我的名字叫李巧,全村人却都喊我李巧猪。我想答应村长,但孩子又在面前。

你喊谁?李银多忽然从地垄里捡起一块鹅卵石。

我喊你妈呀!村长没有把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

你喊她名字,她叫李巧,李银多说。

村长是谁!他偏要喊我李巧猪!他别着脑壳提高嗓门又喊一声,话音没落,李银多一颗石头照村长脑壳飞过去!李银多没有砸中村长,但是把村长吓住了。她是全村第一个敢打村长的人。李银多还不罢休,她抄起地上的扁担,追出菜圃。村长撒腿就跑。李银多举着扁担满村子追村长。从我家的菜圃追到山边的桐子树,又从山边一直追到村口的牌坊下面。村长哪里跑得过李银多!李银多在三十里外的镇上读初中,每周来回都是跑。村长气喘吁吁,绕着村子口的牌坊躲,最后跑到李银多的爹身边。村长求饶说,李银多,你妈这个外号不是我取的,是你爹取的啊!

李银多不相信是他爹取的。

那到底是谁取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李银多的爹给我取的,但是全村人都这么喊,李银多的爹比别人喊得更厉害。

李银多的爹说我猪,没得用,说我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妇女连天黑都怕,有什么用呢?

李银多不光打村长让人害怕,她读书也让人害怕。从村里小学读到镇里初中的时候,还有同村的几个人;读到县城高中的时候,村里只有她一个人。后来她考上省城的银行学校,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全村唯一一个考到省城的人。这么荣耀的事,她爹却没能看到,他在李银多读县城高中的时候从窑上摔下来死了。

李银多到省城读书,我又找男人了。我找到了本村的章木匠。

八十四岁的李巧猪现在能听到她几百里外的男人章木匠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叹息声,能听到医生们不敢做手术的商讨声,还能听到护工们不耐烦的埋怨声。不行,这样下去要出事。九十一岁的老人骨折,进医院有什么用?她男人的病只有她明白,只有她能治。但她现在却见不到她男人。她了解她男人的信息,要通过一系列环节。先要经过她女儿,她女儿联系她儿子,她儿子再联系章木匠的儿子。她要去看章木匠,李银多不同意;她说章木匠骨折了,李银多不相信。她只好绕过女儿去问她儿子李金多。

李银多早上锻炼回来,上午买报回来,都看到李巧猪在客厅里拨打电话。她知道李巧猪这个电话打给谁。她知道这个号码打不通,因为李金多这个号码停机了。

一个人一生只记得一个电话号码,这是真的吗?李巧猪一生只记得她儿子李金多的电话。李巧猪和章木匠在农村住了几十年,他们不用电话。后来儿女们给他们安了电话,章木匠有事是打给他儿子,李巧猪有事也是打给她儿子。章木匠曾经训练李巧猪,让她记住女儿李银多的电话,训练了几十回,上午记住下午忘,今天记住明天忘,最后就放弃了。

李巧猪打不通儿子电话,她不知道儿子最近换了电话号码。电话里提示说已停机,她也不明白停机是什么意思。从早上到白天再到晚上,只要李银多不在,她就一直拨电话,越拨心里越发慌。

李巧猪刚住到女儿这里时,李银多也不相信她一生只能记住一个电话。她把她的手机号分成两段数字,前半段数字有什么规律,后半段数字有什么规律,但是她越讲解,李巧猪越糊涂。

你怎么记住了李金多的电话?李银多问她。

李巧猪不知道怎么记住的。

半路再婚的李巧猪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今年双方生病后,儿女们认为他们不行了,分别把他们接走,李巧猪被女儿接到县城,章木匠被儿子接到市区襄阳。被接到县城的李巧猪一开始和儿子住,但是住了一阵,儿媳妇不喜欢她,李银多接她过来住。李巧猪人住在女儿李银多这里,心却在章木匠身上。

当过十几年行长的李银多看见李巧猪打电话就生气。她要和母亲斗法。她必须让她记住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是她一出门,李巧猪就开始给儿子李金多打电话。李银多是什么人!往往李巧猪刚开始拨电话,李银多就回来了,杀个回马枪,让李巧猪措手不及。

李银多明白,李巧猪能记住儿子电话,当然不是靠记的,她是投入感情的。

估摸着李银多睡着的时候,我摸到外面的客厅给儿子李金多打电话。我不用灯光,不用看,电话机上那几个数字我都熟悉了。我想找我儿子问问我男人章木匠的情况。

我轻手轻脚,不敢让李银多听到,这个女子太狠了,她记仇能记几十年。四十多年前她上高中时偷钱去交学费,我把她打狠了,她从那个时候一直恨我到现在。

他爹死后,我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那时候壮劳力一天十个工分,一般妇女一天八个工分,老弱劳动力一天六个工分。我本来应该拿八个工分,他们说我太笨,只给我六个工分。我每天拿六个工分,饭都吃不饱。买油盐的钱都没得,上什么学。但是李银多学习好,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各个学校陆续恢复上课。有消息传过来,说马上要恢复高考。李银多每天都在做梦,她想通过考试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工作。但是家里穷得没有饭吃,做梦有什么办法。快开学的时候,我挨家挨户去借钱。我只借到一个孩子上学的钱。我当然想让儿子上,虽然他学习不好。我把借来的钱压在一个布箱子的夹层。我夜里连连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没想到李银多会偷钱。

李银多从我借到钱后在门口发呆叹气的样子看出我不想让她去上学,她很害怕。天快黑的时候,她站在门前的大榆树下面,一会儿看看对面的小山顶,一会儿看看我。我不知道她自己背着我也在村子里四处借钱,但她没借到。那个时候家家穷,她一个孩子哪能借到钱。

那天早上起来,布箱子里的钱和李银多都不见了,我的脑壳一阵眩晕,血往上涌。我丢掉手中准备做饭的水瓢去追她,我哪里追得上,她早已飞跑着赶到学校,把学费交了。

我那天气疯了。我决定追到县城,追到她的学校里把钱要回来。我们村子隔县城七八十里,我穿山从小路去截她,我怒气冲冲地在山林里穿来穿去,结果在山里面迷了路。我在山里碰到一个砍柴的男人。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只有一个男人我也害怕。我不敢靠近他,我担心他是个坏人。他拿着柴刀向我走来时我吓得尖叫,我以为他要强奸我,结果他是个好心的哑巴。哑巴带着我在山路上穿行,分开灌木丛,把我引到山外的乡道上。我出发的时候没有吃饭,下山时我饿昏了。出发时肚子里石头一样黑而硬的一股气,下山时慢慢稀软。我开始哭。我哭着骂李银多的爹,那个牛×烘烘的窑工,那个在窑上搞野女人、那个经常骂我打我的男人,怎么就死了?他抛下他的两个儿女没钱读书他就死了?

我赶到县城里找到李银多那个高中已经是晚上了。七八十里路我居然走了一天。我不敢进学校大门。那么威风的大门把我镇住了。我围绕着校园外面的栅栏转来转去,校园里面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教室里灯光明亮,我的女儿坐在某一间教室里。中间下课的时候,学生们一窝蜂地拥到操场,个个充满青春朝气,像一棵棵盯着天空往上生长的树苗。我趴在栅栏上朝里面望,我看着看着眼泪又出来了。我的女儿是这些树苗中的一棵啊,我为什么不让她生长呢?我哭完了,决定不找她了,连夜回去。

往回走的时候,我又累又饿,走一走歇一歇,我就这么放过李银多了吗?就因为她上这么好的学校,因为她想考学,我就放过她了吗?一个声音说饶了她,另一个声音却说一定要收拾她。

我在家里等着李银多。粮食吃完了她总有回来的一天。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敢回来,她在学校里向同学们借饭票吃。第二个月她撑不住了,她回来了。

我用准备好的刺条子打她。她胳膊上肩上全是刺条子刷出来的血印子。她不再躲闪。她早知道这顿打是跑不脱的,她倔强地看着对面的小山顶,不服气的样子。我一直打,不把她打服不行。我把刺条子打断了。她如果哭一下喊一下,喊我一声妈,我可能就住手了。她这个样子,偷了钱还有理吗?我重新扯了一根刺条子,一根刺扎到我拇指里去了。我打疯了,打得忘记我是谁了。我的面前是一堵墙,这堵墙逼得这么近,这堵墙这么黑这么沉,我呼吸都不舒畅,我已经憋得太久了,我今天非把它推倒不可。李银多的爹,这个又打老婆又搞野女人的死鬼;对面的小山,小山上种不出粮食的荒地;两个能吃能喝一天天往上长的娃子。我承受不了,憋得呼吸困难。这么沉这么黑这么近的墙逼着我,我今天和它拼了。

村子里好多人围观,几个老人在边上劝。我打不动了。她还是不哭不喊,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进屋找了条绳子,我把她拴在门前的一棵大榆树上。围观的人纷纷让开。我平时是最无用的一个人,人们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脾气。有老人在旁边拉我劝我,越拉越劝我越生气。我非要推倒这堵墙不可。我用绳子拴她,她不吭声默默地配合我。旁边的老人喊她,说娃子你跑啊你跑啊。她不跑,她让我拴着打她。她越这样,我越要打她,今天非把这堵墙推倒不可。

最后村长来了。村长被李银多拿着扁担追,丢尽了面子,不当村长了。但人们还习惯性地喊他村长。村长喊,李巧李巧你要打死孩子吗?大家不明白喊谁,大家喊李巧猪习惯了,谁还记得李巧?村长最后猛喊一声,李巧猪!众人和我才明白,他在喊我。他说,这么有出息的孩子,你还这么打,你瞎了眼吗?

我清醒了。

我丢掉刺条子,我拇指里的刺开始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说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我一直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