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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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命椅子(2)

李巧猪在暗夜里摸索着给儿子打电话,李银多知道她打不通。李银多还知道,李巧猪和章木匠恐怕到死都见不了面了,因为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十几年前就想把他们分开了。

李巧猪七十三岁的时候,章木匠八十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李巧猪果真病了。病在床上的李巧猪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希望死后能和章木匠在一起。李巧猪和李银多的爹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哪个男人对她好,她和哪个男人有感情,她自己知道。但是李银多不同意,章木匠的儿子也不同意。

李银多当行长后,把她爹的坟移到她工作的县城公墓。在她爹的墓位边上,专门空着一个位置,那就是给李巧猪留的。章木匠的儿子远在襄阳,是一个国营工厂的副厂长,他也将他母亲的坟移到了他那个城市的公墓,情况和李银多这边一样。李巧猪七十三岁病得不行,银行行长和副厂长两个商定,各自接回自己的长辈,死后也各自安葬,与原配夫妻合坟。

他们准备把两个老人分开的时候,李巧猪病好了。

那就朝后等等吧。

一等四年。

李巧猪七十七岁那年,章木匠八十四岁。这一回章木匠病倒了。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商议着又准备将两人分别接走的时候,章木匠病好了。

两个老人不愿意分开,只有朝后再等,一等又等七年。

今年,李巧猪八十四岁,章木匠九十一岁。两个人都病倒了。他们有时候一整天不吃饭,不活动,不说话;有时候一整天趴在床上不下床,像乌龟一样面对着东方抻着脖子呼吸。得到消息后的李银多当机立断,和章木匠的儿子商量,各自把自己的老人接走。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赶到乡下的时候,天色傍晚。那一天李巧猪和章木匠没吃饭。从早上到晚上,他们一直趴在床上,从微微敞开的门往外看太阳。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以为他们快死了,没想到这是他们的扛病方法。

一个人想扛病,最好的方法不是吃,是饿;一个人想长寿,最好的方法不是每天去跑步锻炼,而是抻着脖子学乌龟。这是李巧猪和章木匠几十年来总结的经验,但是李银多和章木匠儿子这些人,谁相信呢?

一群人分别帮李巧猪和章木匠收拾东西。有什么东西呢?只有三间土坯房。这三间土坯房李巧猪他们住了几十年。还有什么?还有门前两棵大榆树。这两棵大榆树夏天长满了榆钱,有成群的知了在上面欢叫。村子里这几年静悄悄的,年轻的、壮年的、有力气的、有文化的都到很远的城里面打工去了,只有这些知了还在树上。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带来的人进屋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收拾什么东西。

他们最后决定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

但是两个老人不同意。房子带不走,没办法;榆树带不走,也没办法。但是要带的东西多了,给老头子治腰的麦麸袋,要带吧;后檐下还有一笼仔鸡,那可是治腰的最佳良药,仔鸡的骨头可是大补。门带不走,门上的门神,那可是防止黑夜鬼怪进门的,那可要给李巧猪带上。

李巧猪和章木匠站在屋里数,越数要带的东西越多。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不让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车上装不下不说,带到城里去,放在哪里呢?

那就只有椅子了。

别的东西不带行,椅子不带不行。椅子就是他们的命和魂,椅子不带,他们的命和魂就扔在这里,和他们的人分开了。

现在椅子在门口的夕阳下。椅背弯曲,三条腿,合在一起。但是这把椅子可以从中间拆开。拆开之后的两把椅子,各自还是三条腿,椅背仍然弯曲。合起来是一把椅子,分开来是两把椅子,这不是章木匠专门做的,光靠手工做不出来这么精巧的天然弯度,这是他在山里面偶然发现的一棵天生弯曲的鸳鸯树枝。这棵花梨木的鸳鸯树枝,上面的枝杈像一个环抱,是天生的椅子材料。

这个环抱椅背,抱着他们两个坐了几十年啊。

现在,两把椅子分开了,不,是一把椅子分开了。分别的时候,章木匠拿了一把,李巧猪拿了一把。分开后的李巧猪每天盯着这把椅子看。某一天,她看见这把椅子突然倒了,她惊叫了一声。她出门看看阳台,阳台没有风,屋子里面也没有风。她立即断定她的男人章木匠在另一个城市摔倒了。肯定是腰又出了问题,肯定是又骨折了。

她要去看她的男人章木匠,她女儿怎么都不同意。

街角停着一辆长途巴士,一个卖票的小伙子站在巴士门口揽客,他高声喊着,襄阳,襄阳。这个地名拉扯着我的心。一个八十四岁的老女人一个人要去几百里外看她男人,有人相信吗?起码在巴士门口揽客长着黄毛的小伙子不信。他半个身子侧在外面,一条腿悬在外面,他在那里大喊,襄阳,襄阳。昨天这个时候,他在这里喊,前天这个时候,他也在这里喊。他们这辆车每天一个来回。他喊得我心里发毛。我男人就在这个黄毛小伙子大声喊的这个城市,他躺在医院里快死了,我能听到他在喊我。

我要去看我男人。

这个揽客的黄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会上车。那我就要做给他看看。我叫李巧猪,人们都这么喊我,是说我胆小没用。只有我男人章木匠知道,我有多么胆大多么有用。

我曾经有好多次想杀人,有人敢吗?

我第二个想杀的是我们村的村长,第三个想杀的是李银多的爹。我第一个想杀谁?后面再说。

我们村的村长想占我便宜,有一天午后,我正在猪圈外面给猪喂泔水,村长从后面抱我。我当然不从。他就告诉我,说我丈夫李窑匠在窑上搞野女人。我也听说了。李窑匠搞野女人我就找野男人吗?我不干,他就喊我李巧猪。

村长反复骚扰我。我终于忍不住,警告他说,你再喊,当心我杀了你。他怎么会信?第二天刚好李银多放假回来,帮我种菜,他又来喊。没想到李银多砸他一石头不说,还抡着扁担追了他半个村子。他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我也就不想杀他了。

李银多的爹搞野女人。我劝他。我说那个女人长着六个指头,天生克夫,她男人都被她克死了。他听不进去。我又劝他。我说那个女人当裁缝,她整天在村子里这家那家做针线,她和好多男人搞过你不知道吗?他听不进去。

他听不进去不说,他还要和我离婚。他离婚要和那六个指头的野裁缝结婚吗?那我的儿子不是天天要挨后娘的打?他天天不回来,还找理由打我,他打得我受不了,我心里想着要杀他。

我正想着怎么杀他的时候,他死了。别人通知我他死了我还不相信,有人把我领到窑上,几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已经吓白了脸。我看着他从窑上摔下的身子仍然不相信。这么牛气烘烘喝酒搞女人打老婆的男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我上车了。

我要到襄阳城去看我男人。老太太您去哪里?襄阳。您去哪里?襄阳。这个黄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单独跑襄阳。我上车的时候他问我一次,车快上高速的时候他又问我一次。这就是我,我会干出别人不相信的事。比如我找章木匠。

我找章木匠的时候,他五十一岁了。死了老婆,有五个娃子。他的腰骨折过,看着像一把散架的椅子。我那时候四十四岁,守寡三年,应该找男人了。我们村里有三个单身汉纠缠我,一个秃子成,一个地主保管,一个白老五。我没看上三个单身汉,却看上了死了老婆的章木匠。

我是在章木匠给我家做椅子的时候和他好上的。李银多考上省银行学校,把她弟弟也带到省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我请章木匠给我做椅子。当时他正在邻居家做木活,傍晚时分,烧着很大的火堆,他在火堆旁边揄木料。章木匠有一个绝活,他做木工不用钉子,用木头楔子和弯度解决一切,我在旁边看他干活,完全忘记了天黑,身上热烘烘的。他在邻居家里干了几天活,快完工时候,我突然给他说,我家里要做几把椅子。

车在高速上跑,我面对着车窗外大片大片荒芜的田野发呆。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田野背后,是一个一个村庄。村庄里有树有房有狗有老人孩子。有村长,有寡妇,有五保户,有鸡零狗碎。有章木匠,有我。村庄多好啊。房屋上的炊烟多好啊,门前的猪和鸡多好啊。您要去襄阳吗?襄阳。

世道变了。农民都不种地了,土地都扔在家里,老人都扔在家里,孩子都扔在家里。地里的野草疯长,山上的野树疯长。村庄成了动物和鸟儿们横行的地方。我和章木匠住在村子里这些年,我们眼看着村子里的人变少。村里的小学,原来全是孩子,后来招不到学生了,只好和乡里的小学合并。

我请章木匠做椅子,可我连木料都没准备好啊。章木匠四处给我找木料。他在对面的卧牛山上居然找到一棵鸳鸯树枝,这棵奇怪的鸳鸯树枝刚拖回来的时候很不起眼,但是眼光独到的木匠却看出它的好处。它最终做了一把我们坐了几十年的奇怪椅子。

我们在做椅子的时候拉家常说闲话,有一天,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他了。

章木匠老婆死了十年,十年里他一个人怎么拉扯大五个孩子?他的大儿子,是村子里早几年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人,这多了不起啊。怎么轮得到章木匠呢?那个时候推荐上大学,可是村干部的特权啊。章木匠在外地做木匠活,听说有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他动心思想让儿子去上大学,他凭什么呢?他只会做木活。但是章木匠这么想了,他一想就收不住。他只会做木活,只会做木活儿子就不能上大学吗?他最后想明白了。他就凭他做木活的手艺,他要凭这个改变他儿子的命运。他准备给村长家里送一套他自己做的家具,有人敢想吗?有人敢做吗?那个时候,一套家具值多少年的工分?章木匠想好了,就开始拼命,四处疯狂地干活。有钱的人家干活给钱,没钱的人家干活给木料也行。那些边角废料,那些疙疙瘩瘩、坑坑洼洼不好看的木头,在别人眼里没用,在他眼里都是宝贝。他攒木料成了瘾啊,屋角檐下,都堆着他四处捡来的、换来的木头木料。啊,这些东西,里面藏着他儿子的命运啊。他攒了一年,正准备打家具的时候,出事了。他的几个女儿在墙角玩火,把一堆木料烧光了。

章木匠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哭起来。

我在那个时候爱上他了。

您要去襄阳吗?

襄阳!

我决定嫁给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身子松垮,像一把散架的椅子,但是他松松垮垮的身体里面,却藏着巨大的内力。他的四个女儿把他一堆木料烧了,他气得把她们痛打了一顿,他又重新开始攒木料。他甚至当起了小偷。夜很深的时候,跑到对面的卧牛山,偷松树或者花梨木。偷木料抓住要捆起来游街啊,他又不敢偷。又一年过去了。那一年大队推荐了一个村干部的女儿去上了大学,章木匠默默攒着劲,他的腰弯了很多。他累垮了。撑不住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树林里看那些树,看那些木头,那些树和木头就是他儿子的前途未来啊。再过一年他儿子的年龄就超龄了,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他错过了一年,如果再错过一年,儿子就没有机会了。眼看时间快到,推荐上大学的风声再次吹过来,他的木料还没攒够。他嫁出去一个女儿,几个月后,又嫁出去一个女儿。他嫁女儿收不到彩礼啊,那就给木料。木匠拼了,他只有这一条路走,他养不活这么多娃子,他要用女儿换木料啊。

木匠嫁二女儿,二女儿不同意,二女儿还不到十六岁,好说歹说同意了。他在夜里挑灯干活做家具,堂屋里一片刨花和木屑,一堆长短木头。五体柜、穿衣柜、床头柜、桌子、椅子、盆子,一样一样有了形状。他的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夜里都围着看他做家具,她们都以为是二女儿的嫁妆,上上下下给他帮忙。木匠一言不发。给村长送家具那是要保密的,走漏风声可真不得了。只能夜里干,关着门干。最后他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把家具送给村长了,几个女儿才明白过来。出嫁的时候,二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退休女行长李银多顶着花白的夕阳在汉江边发呆,一个忙碌了几十年的人突然没事干了,她的单位,她的部下,她的办公室,都不再需要她。她觉得好多好多事还没开始干,却突然失去了再干的权力。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李银多从江边回家没看到李巧猪,感觉不妙。她在社区街角寻找,又跑到弟弟那里寻找,都没有李巧猪的影子。李银多在夕阳下站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李巧猪会去哪里?她深呼吸了一下,命令自己镇定。一丝心慌冒上来,她努力压着,却反复压不住。她突然问弟弟要章木匠儿子的电话,她给章木匠的儿子打过去,电话打完,她惊呆了,章木匠真骨折了。

李银多顶着夕阳朝襄阳城赶。

章木匠双下肢呈八字瘫痪在病床上,脑壳歪向一侧,完全成了一把散架的椅子。医院走廊的墙上有斑驳的光影,外面的枯树枝能伸进窗户。室内的灯光很弱,铁架床锈迹斑斑。但是这所老医院里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章木匠这把散架的椅子更衰老。

章木匠已经退休的儿子在给李银多介绍病情。章木匠在儿子家里扶着床头走路,看到有只鞋带松了。也就是弯腰系了下鞋带,腰椎忽然咔嚓一声骨折了。医院一开始拒收,好说歹说找了关系才住进来,却没有人敢给九十一岁的老人做手术。老人一开始喊痛,腰痛肚子痛,拉屎拉尿在床上,后来不喊痛了,屎尿也拉不出了,腰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了。

一把椅子散开后,腿是腿,头是头,身体的骨架已经管不住四肢,管不住血肉,身体各个部分都要相互离开了。

老木匠已经昏迷,呼吸忽而急促忽而轻浅。李银多终于等到他睁开眼。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盏越来越远的灯火。章木匠望着她,他看清了,李巧猪没来。他的眼泪渗了一滴出来。

所有这些情况都和李巧猪在女儿家里的预感相同。

这把椅子终于散架了。李银多第一次看到章木匠就觉得他是一把快散架的椅子,她以为他很快会散架,没想到他摇摇晃晃,过了四十年架子才散。

李银多面前站着章木匠的儿子,这个用一套家具换取大学资格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大学通知书拿到后,他到省城上学,毕业后分到襄阳城。由技术员一步步干到副科长、科长、副厂长,退休。他父亲章木匠要和李巧猪结婚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他给他父亲两条路,要么到襄阳选择他,要么在乡下选择李巧猪。他父亲选择李巧猪后,他前二十年不和父亲来往,后二十年每年在春节礼节性地看望一次。

章木匠的儿子给李银多介绍章木匠和李巧猪分手之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