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木匠被儿子接走后,在襄阳城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在儿子家里,有空调有暖气。每天有人把饭做好端上,章木匠吃完就睡,睡起来又是吃。但是这么好的生活章木匠过不惯,每天过得唉声叹气。他每天都想给李巧猪打电话,每天都闹着要回到村子里去。不叹气不闹的时候,他每天都盯着他带回来的椅子发呆。
在椅子的中央扶手处雕了一个鬼脸图案。某一天,章木匠看着鬼脸图案,忽然说李巧猪病了。事实上,那天李巧猪在李银多家里确实病了。
她病了,章木匠说。
她在几百里之外,人家那里条件好得很。你怎么知道她病了?章木匠儿子说。
章木匠确信李巧猪病了,他弯下腰去摸那个鬼脸图案,腰悬在空中。他听到了一声脆响。他骨折了。
李银多站在和她母亲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男人面前,感慨万千。四十年前,还在省银行学校上学的李银多接到邻居二叔的信,说家里出大事了。那时候不通电话,没办法核实。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李银多以为李巧猪死了,来不及喊弟弟李金多,飞跑着赶到火车站。她从省城坐火车赶到市里,又坐汽车,换拖拉机,从市里转到县里、乡里和村里。一路都在流泪。她是发了誓不回来的!离开家乡、带着弟弟去省城之前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李银多,到省城读书后,却挖心掏肝地思念家乡。她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想,不让自己回去,她发了誓的呀。她为什么这么快往回跑?
到村里之后,她感觉不对。夕阳飘在对面的小山顶,门前的两棵大榆树一片金黄,她家的房屋上正冒着炊烟呢。她确认李巧猪没死之后,拉下脸来。
她看到了门口的章木匠。
李巧猪对李银多突然回来吃了一惊。
李银多在灶台边上的凳子上坐着,李巧猪在案板上压面。压面,下面,烧火,李巧猪偷偷看李银多,几次准备开口,看着李银多沉着脸填柴烧火,不敢开口。面下好了,李银多低着头吃面的时候,李巧猪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手搓着衣角,又害羞又胆怯。李银多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的情形。
谁让你回来的?李巧猪先试探一句。
李银多不说话。
我知道谁让你回来的,李巧猪气愤愤地说,他们四处传我,说我做几把椅子,做几个月做不完。说做椅子是假,找木匠是真。
李银多不说话。
刚才在门口做椅子的木匠怎么样?你爹死了三年了……李巧猪语无伦次起来。
李银多吃完面,在黑暗中走出厨房,摸着进堂屋,找到自己的床。她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思考着是住下来还是趁天黑离开。后来她摸着被子,抖开,睡下。
我们有爱情,我爱上他了,李巧猪忽然提高声音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是什么,李巧猪说,爱情就是夕阳快落山的时候,别人都觉得寒气下来,你身上却热烘烘的,那种感觉,一直在身上燃烧。
八
下车的时候我还硬撑着,我在卖票的黄毛小伙子的目光下稳稳地踩着挡板下车,跟着人流朝车站大门口走。走到车站门口,我就迷糊了。人太多了,比下山的羊还多。我害怕人。一群一群的人,他们都朝哪里去?他们为什么都匆匆忙忙?天色有点晚了,城市的灯光还没有亮起来。我站在街头,不知道朝哪里走。车进城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不知道找谁。我不知道章木匠在哪里,不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儿子的电话,我只知道章木匠,他却躺在病床上快死了。
车站里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散开了,我站在车站大门口,望着快要暗下来的天空,害怕起来。我努力想着,这是襄阳城,对,这是襄阳城。这是汽车站,对,这是汽车站。章木匠在这个城市,对,章木匠在这个城市。章木匠的儿子是个副厂长,对,章木匠的儿子是个副厂长。没有了?没有了。
我想起来了。四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等我的章木匠。我和章木匠在我家堂屋的门槛前相爱了。夕阳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燃起热烘烘的爱情。但是我们的儿女都不表态。我的女儿李银多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什么话也不说,从村里到乡里到县里,转火车到省城去了。章木匠的儿子也不表态。章木匠带着我赶到襄阳城和他儿子商量。我在车站一直从中午等到下午等到傍晚,他还没和儿子商量好。
章木匠傍晚还没来,我以为他选择要儿子不要我了。
我害怕起来。我望着天空,天空里藏着白天和黑夜。天空里的黑夜是一块一块掉下来的,黑色的云彩那样,黑色的雪那样,黑色的烟那样,沉甸甸地往下落。
我要走吗?我往哪里走?
汽车站的大门和村头的牌坊一样高。在我们村子里面,哪家丢了孩子,丢了老人,丢了猪、羊、牛和鸡,不要家家户户找,那么多树,那么多房子,你怎么找?大家都到牌坊那里。捡到孩子的送孩子,寻到牛羊的送牛羊。现在我就是一只脱了桩的猪,脱了圈的猪。猪必须有圈有桩才行,没有圈和桩,猪就没有魂。我的魂是章木匠。
我哭起来。
我在汽车站的大门口听到有人唤猪的声音。巧猪!巧猪!巧猪!有人唤猪,猪就有家!有人在天空快暗的时候,给猪喊魂。
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章木匠和儿子没商量好,他从儿子家里跑出来,气迷路了。他一路朝汽车站问,一路小跑。他到汽车站找不到我,因为我朝街上走。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我以为他要他儿子。我在街上边走边哭,看见黑夜一块一块地从天空往下掉。我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在汽车站的大门口唤猪的声音。巧猪!巧猪!是我!我就是猪啊!
我回头朝汽车站的大门口走,我看到我男人,我看到那个老木匠围着车站四处喊。他以为我丢了,嘶着嗓子喊他的猪。
你不要你儿子了吗?你这个死木匠,你喊什么喊?
我已经做到了,我为他尽全力了,我要为自己活了!
你想好了,你要我吗?
我想好了,我要你。
死木匠,你这个死木匠啊,你真的要死了吗?
九
八十四岁的李巧猪在襄阳汽车站迷路了,她在汽车站大门口来回徘徊,她正迷茫不知道朝哪走的时候碰到一个放学晚归的孩子。她盯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盯着她。李巧猪看着这个孩子觉得很面熟,很像当年在村口牌坊下牵她手的儿子。她以为时间在往回走,走回四十年前,走回那些苦难的日子。但是,她分明是来找章木匠的呀。她不知道哪个时间是对的。她凭着感觉左边走一段,右边走一段,始终不敢离开车站大门太远。天空继续黑,迷路的李巧猪望着天空开始流泪的时候,一直跟着她的孩子开始喊她。
姥姥!
这个放学晚归的孩子把李巧猪当作姥姥了,因为他没见过姥姥,他根据他妈妈讲述的姥姥形象写的作文《我的姥姥》在全校得过奖,他想象中的姥姥的形象就是李巧猪这个样子。
姥姥!孩子牵住了她的手。
小多?李巧猪不敢认。这个孩子如果是她的儿子,应该喊妈妈。手都是温软细嫩的,目光都是明亮的,耳朵都是肥厚的,他分明就是她的儿子李金多。
你为什么哭?孩子问。
我怕天黑啊,李巧猪说。
大人也怕天黑吗?孩子问。
所有的人都怕天黑,李巧猪说。
当年她的儿子李金多就是这么问的,她也是这么答的。那就是她的儿子又来找她了!她儿子不会扔下她不管,她儿子曾经在她迷路的时候找到她三次,现在又找她来了。
李巧猪当年在村子里迷过三次路,都是在李银多的爹和她闹离婚那段时间。第一次是他们为离婚后谁要儿子吵架,李银多的爹打了她一耳光,她跑到汉江河边后迷路了;第二次她听到那个和李银多的爹搞皮绊的六指裁缝在生产大队的场屋里给几个女人说她没用,笨得像头猪,她跑到小山下面的藕塘边,迷路了;第三次她听说李银多的爹和六指裁缝在窑上睡觉,她气冲冲地去捉奸,奸没捉成,她却在村子里的树林中迷路了。
三次迷路,都是儿子把她找回来的。
当时儿子读小学,和眼前这个孩子一样大,一样高,一样的目光明亮,耳朵肥厚,手一样的温温软软。
姥姥。
小多。
你为什么不回家?孩子问。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迷路了。李巧猪说。
大人也会迷路吗?孩子问。
每个人都会迷路。李巧猪说。
我知道回家的路。孩子说。
李巧猪不哭了。
就这样,在襄阳城迷路的李巧猪,被一个孩子牵着手,朝孩子的家里走去。
当年孩子就是这样牵李巧猪回家的,每迷路一回孩子都救她一回。
李银多的爹搞六指女人还要离婚,他用他搬泥瓦的窑匠手打李巧猪耳光,李巧猪朝汉江河边跑。她跑到汉江河边想干什么?她想跳河死吗?她看见河边的云彩乌鸦一样在水面上飞。乌鸦布下一张网,把四周都罩住了。东西南北,四处都是天罗地网。她跑进了大片大片的沙滩和芭茅地。铺天盖地的乌鸦追着她。沙滩前面是宽阔的汉江水,背后芭茅地有扑扑簌簌的声音。江面上一片灰白。她前面只有一条路了吗?她只有朝江里面走吗?她在沙滩和芭茅地里转来转去,却不想朝江里面走。她看见江水分开一条缝,江边有一列穿黑衣服的小鬼准备拉她进去。后面的乌鸦在推她,冷风也在后面推她。
妈妈!妈妈!快到江边的时候,李巧猪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她爬到河边,她忽然明白她不能死。她还要活下去,她还有儿子。她只晓得前面一大片有树有房子的地方,是她的村子,里面有一户是她的家。
她在村口那个牌坊下面碰到寻找她的儿子。
那个六个手指的女人,偷别人的男人不知羞耻,她还敢对李巧猪说三道四。大队的队屋里面,一群闲嘴女人做针线纳鞋底掰苞谷。外面下着小雨。下雨天在队屋里干轻松活,原来每天八个工分变成一天六个工分。李巧猪因为比较笨,平时每天六个工分,下雨天四个工分。李巧猪要挣这四个工分。她走到队屋外面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鸭子一样的嘎嘎笑声,她们在说她。六指女人在说她笨。喂猪猪不长,喂鸡鸡不下蛋,做衣服总穿错针眼儿。她说李巧猪哪方面都笨,在床上不会侍候男人,男人只有揍她。李巧猪可以冲进去,扯住那个女人的衣服打她;可以扒掉她的衣服,让全村的男人们来看她;可以扯住她的第六根指头,让那些和她一起哄笑的女人们看看,这六根指头也可能去抚摸她们男人的胸膛和下身。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却冒着雨跑到了小山下的藕塘边。
她为什么要跑,做错事的人是她吗?
她看着天空,天空在流眼泪。天空看起来那么可怜,像一个没人养的孤老。你哭什么哭?她问天空,你有脸哭吗?你把男人女人搞成这个样子,你把家家户户搞成这个样子,你搞得饭吃不饱,你搞得孩子上不起学,你搞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你却乌着一个脸,你却在她面前装可怜,你要她来哄你吗?
她在桐子树下面转迷路了,她是怎么走到村子里的牌坊下面的?她离家门口更近,她怎么没进去?她从哪里去了村口?她从天上走去的。天空和她挽着手。它哭来哭去,她就训它。你哭什么哭?你的名字叫天空,你还有脸哭?天空哭得可怜,她只好哄它。他们手挽着手走。原来天空也那么可怜,他们成了好朋友。它给她开了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孩子在那里站着喊。他喊妈,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还有。
有人喊她去窑上捉奸,传信的人说得千真万确,她男人和六指裁缝正在窑上胡搞。她披着褂子朝窑上冲,快跑到窑上、爬斜坡的时候,她忽然爬不动了。她怎么一下子就没劲了?斜坡上有一块大石,她坐在石头上喘气。
她怎么离开斜坡离开那块石头的?她在村子里迷路了。满村子都是树。有榆树、杨树、香椿、皂角、楝树。每一棵树都黑着脸,每一棵树都是盘陀路。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向右向右一直向右。向左向右,向右向左。天黑下来了,看不见了。
树拦着她。一棵树拦着她又一棵树拦着她。它们以为她要上吊。村子里想不开的女人总喜欢在树上上吊。榆树有脖子,刺槐太扎人,椿树有味道,杨树有枝杈。它们都喊她在它们上面去上吊。都说在它们上面吊着舒服。她的脖子如果挂在它们的枝杈上面,腿吊在下面,肯定像一块腊肉,像一条熏鱼。她从小心疼树,她摸着树走来走去,树们犹犹豫豫,最终给她让路。树们纷纷传信,孩子喊她了!一棵树、另一棵树传话。孩子喊她了!孩子喊她了!
十
孩子拉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不是没人要的人。孩子要我。城市好大啊。城市怎么和村里成片的树林一样大,和汉江一样大,和天空一样大。我喊孩子。孩子喊我。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走。
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十一
孩子兴高采烈地牵着李巧猪回家,他的父母却大吃一惊。他们先问李巧猪姓名、年龄,在哪里住,儿女叫什么名字,儿女的联系方式。他们问到仅有的几个信息,对这几个信息进行分析。他们又问孩子在哪里碰到的老人,周围有哪些人,什么环境。他们对李巧猪的女儿和儿子叫李银多和李金多也将信将疑。他们打李巧猪提供的她儿子的号码,已经停机了。
屋子里灯光明亮,鞋柜前面是热水瓶,热水瓶前面是沙发。李巧猪站在灯光下,双手紧张,左右摆动。孩子突然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爸爸妈妈赶紧转向孩子。
你们怎么这么对姥姥?孩子哭着说。
我们怎么了?孩子爸爸妈妈说。
你们不是好人!孩子继续哭。
怎么这么说爸爸妈妈?
孩子的爸爸妈妈意识到问题,立即给李巧猪倒开水,让她坐沙发。取暖器红彤彤地亮起来。
孩子不理爸爸妈妈。
孩子早先有个哥哥,长到上学的时候出事故夭折了。这孩子是爸爸妈妈中年得子,格外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