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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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命椅子(7)

二十

我准备从孩子家里悄悄离开。谢谢孩子和他的爸爸妈妈这几天对我的照顾,他们都是好人,但是我不能在这里待了,我的男人要死了,我要去见他。

我们相约着活过一百岁。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研究了一套健康和长寿的经验。我成了治他这种腰椎病的专家,他成了治疗我这种胆小病的专家。我们和这把鬼脸鸳鸯椅子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我们在一起生活到二十多年的时候,我儿子结婚那天,他又骨折一回。我们继续往下活,活到我七十三鬼门关过去,我活出信心了。我说,木匠,我们凭什么不能朝一百岁活?他已经过了八十,还有精气神儿。他说,对,凭什么不朝一百岁活?

这么多年,我已经琢磨出他腰椎病的规律。腰椎是个宝贵病。天气阴了冷了,要特别小心。平时往高处拿东西往低处拿东西,也要特别小心。我每天让他倒着走,绕着树、房子、桌子这些东西推磨一样倒着走。他倒着走我陪他正着走。我们走得多慢啊。一棵树,一张桌子,我们绕着它能走一个小时,我们边走边说话。三间房子,我们绕着它能走半天。我们缓缓地走,脚掌的每一个穴位都和大地相连。我还让他学狗在地上爬。章木匠很听话,他在地上练习爬一点也不觉得丑。我也在地上爬。我们一开始爬的时候相互取笑,后来尽量认真爬,少说话。

我的病要复杂一些。章木匠要出门干木活啊。但是他一出门,我就开始害怕。我一犯病,就能听到他干木活的声音。我能听到夜的声音。夜和我们人一样,有呼吸有喘息。那么多熟悉的人在夜空中,他们在那里说话。李银多的爹死了,和他胡搞的那个六指裁缝在他死后几年也死了。被李银多拿着扁担追赶的村长前几年也死了。他们都在夜空中说话,吃烟,吵架。

章木匠回来看我,他知道我的病,他说,要不然我不出去干活了。

那怎么行!木匠离不开木活,离不开木头。每回接到活,都是我给他收拾行李,收拾工具,催他出门。但是他一走,我就开始犯病了。

章木匠不出去干木活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鬼脸鸳鸯椅子上,他给我讲他当木匠的故事。

他说当木匠啊,是一个吃四方睡四方的职业。你在别人家打家具,你吃呀睡呀都在别人家。吃睡那么多家,该听多少故事啊。那就慢慢讲吧。他说到一个寡妇请他做家具的故事。他说有一个寡妇,找到男人了,要打家具把自己嫁出去。但是寡妇家房子小,只有一张床一间房啊,请一个男人做家具,怎么睡?那只好寡妇睡床上他睡地上。寡妇的家能随便睡吗?外人会传是非怎么办?他只有把门卸下来,他把被子铺开敞着门睡在门板上。这一招还真管用。寡妇那个村子里的人来来回回看他做木活,乜斜着眼瞟那个卸下来的门板。最难过的是什么?那个时候刚好是冬天,寡妇怕天冷,不出去上厕所,她就在帘子里面找个盆子拉尿。这还不算,寡妇一边拉尿一边还和他拉家常,你说多难堪,你说搭理不搭理?

我笑啊,我说你搭理啊。

还有。章木匠说,当木匠才能真正明白手艺人难啊,难什么?难在干活累挣钱少啊。一棵大树,解成小段,剖成木板,那要眼光啊。一棵树能解多少块板子,做得了多少家具?一套家具,最快半个月做完,才六七十块钱;一个穿衣柜,二十块;一个床头柜,五块;一个高低柜,十五块;一个八仙桌八块;一个小木凳,一块。

在农村里,哪有专业木匠啊。农忙你得在家里干活,农闲你都在外面干活。你在别人家里睡,有床睡床,没床就睡地下,睡木板。“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时兴做条几,条几干什么?上面放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瓷像。条几不好做啊,那么高,那么长,条几的弯度不一样,你要反复烤啊揄啊,一个人真忙活不过来。后来分田到户,做家具的多了,主要是结婚几大件。大部分是男方打家具,也有女方陪嫁。物价慢慢在涨,但是手艺人的工钱不见涨啊。一个农村人农闲时干点活,能值几个钱呢?一锤子一斧头,一刨子一凿子,零零碎碎敲敲打打,刀砍斧劈,一分钱一分钱就是这么挣的啊。终于等到人们外出打工都挣了钱了,城市的房子开始买卖了。四处都在开发房地产,人们注重家具了,城里四处都开了大型家具厂了。章木匠也老了,落伍了。

章木匠去城里参观一家家具厂,回来感叹说,城里人真聪明啊。他们把家具各个部件标准化,用机器做。他们把家具设计得很美观。一个一个家具和木匠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机器做的啊。

章木匠不喜欢现在那些花哨的家具。金克木。用机器做的一模一样的家具有什么好?必然不经用。但是家具厂就希望人们的家具不经用啊,几年一换多好。章木匠早先做木活。最希望他做的东西能一直用啊。现在家具里面,哪有木匠的气息呢?他做的家具和别人的家具放在一起,他一眼能看出来。那里面有他的影子在,有他的气息在。

我跟着叹气,说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章木匠讲到椅子。章木匠说,椅子是木匠活中最简单的,但也是最复杂的。一般的学徒工入门先学做椅子,但是好多做了一生木匠的人未必做得好椅子。这么多年来,好多老板,都特别重视椅子,自己坐的椅子,一般都不买,都专门请老木匠来做。章木匠因为有做椅子的老手艺,很多懂行的人都请他。大家族的老人,椅子要单独做单独放的;私密会所里的椅子,也是特殊材质特殊摆放的。你看那说书艺人说的梁山泊摆座次,椅子的位置、大小、宽度,往那里一摆,江湖地位就出来了啊。

往小里说,一个家庭和不和,进门一看椅子就明白了。一个只有凳子没有椅子的家庭,必定就是匆匆忙忙、不安稳的家庭;一个椅子随意的家庭,必定是吵架拌嘴的家庭;椅子特别好的家庭,必定稳固、和谐、安全。这是章木匠发现的秘密。

这个秘密让我很吃惊,我一家一户在村子里验证,没有一家不准。

可是李银多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怎么才能让这个一直忙碌的人置几把椅子,坐下来呢?我和章木匠经常说起这个问题。

我们每天在家里祈祷,希望李银多能闲下来,希望她能有一把椅子,坐下来,靠着,歇歇;希望她安稳,有扶手;希望她的椅子牢靠、扎实、长长久久。还能希望什么呢?就这些吧。

我们一年一年过,十年十年过,我们越来越精神了。我们这两把椅子靠在一起,没有散不说,命长着呢。

在村子里这一批老人中,我们是活得最久的。村子里活过九十岁的只有章木匠一个人,活过八十岁的也只有几个。这十多年寿命长的越来越少了。青年壮年都到城里打工挣钱去了,村子里全是老人。老人看老人,一天一天看着彼此离开这个世界。老人要想长寿,必须见子孙。村子里只有老人叫什么村子?村子必须有青年壮年和孩子,地气才旺,房子才坚实,天空才亮,树才摇得有劲。住在一个全是老人的村子里,衰气和地里的野草一样疯长。

章木匠在我的儿子结婚那天尾椎骨折以后,不做木匠了,开始种地。章木匠在不做木匠的十多年里,闲不住,爱劳动,每天都要到对面的小山上垦荒、种粮、种菜,他经常劳动得忘了时间,但他又惦记着家里的我,怎么办呢?他就把一把椅子拆下来带上,劳动一会儿,坐一坐椅子。我在家里有什么问题,他从椅子上可以看出来。

章木匠在对面的小山上垦荒,一片一片开垦。十几年来,村子里的青年壮年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土地大部分都荒着了。这些都是土地,只要随便撒点种子,都可以长出懒庄稼。章木匠在小山上干活,我就在门口大树下做家务。喂猪喂鸡,我还是只会一件一件事干。但是慢慢调理顺了。猪慢慢吃,鸡也慢慢吃,人也慢慢干。我做一会儿家务,就会坐一下留在家里的另一把椅子,他那边有什么情况,椅子也会告诉我。

一个男人七八十岁了还能劳动,还能在山上垦荒挖地。他的周围都是木。他一直种树,原来砍光的小山上,他一片一片种。他是木匠,他爱木。看着满山上苗圃冒芽,一截一截长出来,一点一点长高,他心里多高兴啊。小山往家门口的乡路上,他也一排一排栽树。八十四岁过完关病好之后,他每年种树。一片一片的树长大了,结了果,过路的人随便摘着吃。我的任务是喂猪和喂鸡。我们喂猪喂鸡,却从来不杀猪杀鸡。猪就等着它老死吧,鸡也等着它们老死吧。猪已经不用猪圈了,鸡也不关在鸡笼里面了。都放在外面,想怎么跑都行。我在很多个日子里,坐在那把椅子上,我的面前是猪,脚下是鸡,它们比赛着看谁老得慢,它们相互望着,听着时间在身边缓缓流淌。时间在我嘴里,泛出咸咸的味道。我吐一下,鸡也吐一下,猪也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