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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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海牛仔(1)

禹风

波波迈开罗圈腿,推着行李车小跑。一出空港大楼,悉尼明媚的阳光扑到脸上,心情顿时开朗。

刚才那个海关查验员翻出波波的上海小吃鸭肫,问他这是不是肉类,波波笑着说不是。

“不是肉类是什么?”查验员一翻白眼,脸臭了。

波波说这是内脏。

“动物内脏和肉类一律不许带进澳大利亚!”查验员金发盖满额头,蓝眸子无礼直视,瞪着人到中年还娃娃脸的波波。

波波愤怒地耸耸肩,这六大袋鸭肫是他特意挤时间去超市买的。他拉下脸,看查验员戴白手套的手非礼自己的箱子,所有鸭肫被一网打尽,扔进了机场的箱子。

拉杆箱里还有两袋一粒粒裹着花纸的立丰牛肉干,他祈祷查验员不要看见它们。可查验员用两根手指拎起牛肉干袋子,问波波是什么。波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说:“糖果!”

话出了口,波波后悔自己感情用事,因小失大,这个小小谎话也许会影响入境。汗腺开始充水,世上没后悔药卖。查验员瞪着波波,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波波想快别做作了,要杀要剐爽快点。

查验员看够了波波洗不脱稚气的小圆脸,慢慢把牛肉干袋子放回去:“走吧!祝你在澳大利亚愉快!”

等出租车的行列短,阳光照在一位红发老太太身上,她轮廓清晰的脸映出一种光泽。波波偷拍了老太太,背景是机场外粉白杂碧色的桉树林和无尽的蓝天,即刻发往微信朋友圈。他给这张照片配了文字:拼命工作、拼命赚钱、拼命享受、拼命玩!我来了,澳洲!

出租车送波波到达令港四季酒店。波波放下行李,急忙掏出手机拍酒店大堂,拍客房,把照片撂进朋友圈,写道:四季酒店历来是我漂泊时的家。

他查看中国股市行情,浏览他那个小小私募基金的股票池,上帝看来不肯在今天眷顾他。他嘟哝了一声Fuck,跑进洗手间,撒掉飞机上憋的尿。他抖掉最后一滴尿液,浑身一松,又高兴起来。始终乐观,这算他做人一大特点,也是一大优点。爹妈笑他天天像打了鸡血;老婆比较促狭,说他连吃屎也会有兴致,准学米其林打分!他自己呢?他笑说:没脑子的人不懂聪明人的情致。

入夜,他揣上皮夹和护照,去达令港吃海鲜大餐。当然,选中了哪种高档白葡萄酒,点了哪几种龙虾、贻贝和鱼,他都立马拍下来,摞进微信朋友圈,写道:吃完了,该干什么去呢?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不怕老婆骂,老婆知道他发照片的目的。

来来去去的游客,不免对这独享四人份海鲜的亚洲男打量几眼:波波穿的蓝白条纹T恤是一线名牌,舒适的卡其布短裤却是在上海陕西南路小店买的。他体重是澳洲男人的二分之一,是中国喝牛奶长大之九〇后男生的三分之二。无论他在微信上晒的自拍照如何油亮,他脸上难免缺乏剽悍之色,小鼻子小眼睛挤在中位线上,有些可怜,有些卑微,装饰着城市男人那种市侩味的谦恭和狡黠。

波波以前上过名气大的重点中学,却没考上大学,这所中学的高考升学率是99.3%,没人能说清波波和数据间的龃龉。

在学校的时候,他羞涩地躲开女生,谦恭地和几个肯接近他的男生说笑……其他课他可以保护住自己,可到了体育课上,他横竖躲不开故意砸他脑袋的篮球。他抱着小头小脸,面色煞白,躲到树丛里去,跳操的女生都笑话他……他做梦没想到:若干年后,他比这学校99.3%的毕业生有钱……

波波舒服地放开四肢,眺望达令港夜色。他无味地吃着龙虾肉,听外面砰砰放焰火。他扔下美酒佳肴,跑到门外拍彩色的天和水。回屋来,抿着葡萄酒,他又把照片倾泻到微信朋友圈里,写道:澳洲隆重欢迎我,不经我同意便礼炮齐鸣……

第二天一大早,波波没觉得有时差。他在对白昼的小小恶心里睁开眼睛,抹掉摊在嘴角的口水,冲进浴室。他打开热带雨林淋浴头,热水淋浴对他而言赛过打鸡血。

这次来澳洲,花了大本钱,绝对不能睡过头误事!波波穿棉布衬衣牛仔裤,把需要随身带的衣服日用品打进一个圆筒牛仔背包,背包上挂一双高帮登山鞋、一个前苏联军用的高倍望远镜。

他把钱包护照塞进胸前口袋,墨镜挂在胸口扣眼里,下去吃自助早餐。无非烟肉鸡蛋熏肠配酸奶咖啡,他用完早餐,进洗手间放空。下到大堂,接他去澳洲中部平原的人和车已经到了。

一个稻草色头发满脸雀斑的瘦小伙子上下打量波波,这年轻人穿蓝黑格子的绒布衬衫,袖子挽到肘部:“先生,我是皮特。我负责接你去飞行训练营地。”

波波嘴角咧到耳朵下面:“太好了!我做梦都在飞!”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绿色布纹纸包着的小盒,送给皮特,示意这是给他的见面礼。

皮特迟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通红的京剧脸谱,黑眉毛绕一脸。皮特高兴得不知道把礼物往哪里放。

四轮驱动的吉普车离开悉尼,拼命往西北方向开。一开始,亮晃晃的平房从公路边排排掠过,渐渐出现大片大片的草滩,黑白和褐色的牛群在草地上移动。后来,山和湖交替出现。波波问皮特:“你会开直升机不?”

皮特点点头,他身上有股呛人的干草酒精混合的农民气味,脸颊的皮肤被太阳灼破几个地方,留下白色和淡红色的小创口。皮特告诉波波:“我们赶牲口就靠直升机,所以人人得学。”

波波本来爱慕着亮晶晶的直升机,他额头发光,眼含春色,像赶路去看小情人的老男生。听了皮特的话,他摸摸鼻子,眼睛眨巴个不停:“对你们来说,飞机只是农用机械呀!”

皮特说:“我们只有牧场没有农场。”

他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回过头去看,突然拐弯掉头回去。吉普车扬起一阵浑黄色灰尘,停在路边。

皮特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对波波说:“下车,下车,快来看!”他跳过公路护栏,快跑到一棵一人多高的小桉树旁,伸手按住了一只活物。

波波的娃娃脸凑上来,皮特举起一只黑色蜥蜴。蜥蜴像撑开雨伞般突然张开它尖头旁的皮褶子,变为暗红色的龙形魔鬼。波波吓得后退几步,惊喘片刻,无助地笑起来。

他一下子感觉身在澳洲大陆了!上海灌他的迷魂汤醒了。

公路边绵延不绝的是桉树林,他寻找考拉,却只见光秃秃的发白的树干。路有点颠簸,波波睡着了。

皮特推醒睡熟时皱着眉头一脸苦相的波波:“吃午饭!”

吉普车停在一家孤独又宏大的餐厅门口,餐厅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湖。波波站在车门口,伸开手臂在身侧挥舞着,打了个自由的哈欠,胸腔发出“恁——”的长音,皮特不解地问:“中国太极?”

他们走进餐厅,所有餐桌上都放了鲜花和明晃晃的不锈钢刀叉,衬出白色瓷碟的华美。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顾客也没有侍者。他们穿过大厅,走出一扇玻璃门,波波睁圆眼睛:“好漂亮的湖啊!”

这里有个伸展到湖面的木头平台,地板的木纹像函数曲线。湖是野湖,靠近平台的地方有人种了白色和紫红色的睡莲,远处全属蛮荒世界。墨绿的湖水向地平线伸展,直到湖那边半秃的丘陵。

“鸭嘴兽。”皮特指给波波看。波波手搭凉棚,看见远处水面上冒起小小兽头,又浸没下去,漾起一圈圈涟漪。

餐厅的女侍来了,她是这里的山民,身材高大圆壮,有一张粗线条的脸,脸上嵌着灰色的亮眼珠。她和皮特打着招呼,也向波波飞来一个眼波。波波等着皮特为自己介绍,可皮特羞涩地和女侍说体己话,并没准备介绍他的中国客人。波波变戏法一样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同样包得妥妥帖帖的小盒子,等女侍转向他寒暄几句的时候,他嘴角咧到耳朵下,伸手把小礼品送上去。

女侍立马满脸堆笑,不知如何是好。打开盒子,原来是比皮特那个更小些的京剧脸谱,白颜料多多,一脸奸相。女侍从来没看过京剧,一个如此精巧的东方面具实在稀奇!她欢呼雀跃过后,觉得事情还没完,就高高兴兴靠过来,抱住波波左贴一贴脸,右贴一贴脸,还发出“啧啧”的吻声。波波一张小脸通红,高兴坏了。

没什么菜好点,就只有牛排。如果上海的牛排算牛排,这里的牛排势必拿过“铁牛三项”奖牌,健壮肥美。波波兴高采烈给端上来的澳洲牛排拍照,又拉住女侍合影,头顶傍着她的豪乳,让皮特摁快门。他立马把牛排、女侍和湖水发进了朋友圈,写道:澳洲牛排完美颠覆上海牛排,如此鲜嫩真是牛肉吗?别是我遇见了澳洲顾大嫂!牛×!牛×!牛×!

论到埋单,波波刚要抢账单,皮特说付过了。“本次澳洲中部之旅的所有花销都在旅行社安排的套餐价里,你已预先付清了。”

饭后继续赶路,波波疑惑:“我是先学驾驶直升机,然后才去当牛仔吧?”

“是的,先生。”皮特微笑,“只有学会单独驾驶直升机,你才能当牛仔。否则你只能在一边看。”

“单独……驾驶直升机?”波波乍听,浑身肌肉略感僵直。

“赶马的时候,两架直升机互相配合。你需要在树林里低飞,同时有许多回旋动作和俯冲。两个人同时挤在机舱里,怕施展不开。”皮特轻描淡写。

“这要训练多久?没个一年半载怎么可能?”波波说。

“最多一个星期,先生。”皮特看他一眼,有礼貌地说。

波波觉得景色一下子暗淡下去,活像看着老旧的黑白电视。他喉咙发紧,吃下去的牛排开始不安分。

他捂住肚子,谈兴渐灭。

几乎已是黄昏,吉普车驶过一些零散的沙丘,驶进又一片的桉树林。天边的云烧得像钢厂高炉,训练营地出现在视野里,是树林外靠着沙漠一组围成圈的建筑,全部是平房。房子用不规则的石块堆砌,远看像一枚枚难以咀嚼的花生糖。

皮特羞涩而欢快地一笑:“终于!”

“快乐牛仔”项目主管帕金斯高瘦的身子立在办公室门外。整整三个月的旅行筹备阶段,他和波波及波波太太电邮往来落实了所有细节。

老帕的脸晒得发红,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向波波伸出长着金色绒毛的大手。波波仰望帕金斯,手在包里掏礼物。帕金斯接过波波递上的礼物,和他握手:“欢迎来到营地,我们会让你成为合格的牛仔!”

晚餐仿效了中国人的圆台面,营地的八位牛仔围着波波一个顾客,每人一份T骨牛排加蔬菜,金色啤酒浮着涓涓白沫。波波先声夺人,一个个分发了他带来的礼品,用他上海口音的英语说:“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开直升机,一起骑马!”牛仔们礼貌地克制住自己,对波波露出各式各样矜持的笑容。其中一个想幽默幽默:“但愿我们能给你找到一匹合适的马驹。”

帕金斯如同电视里那种商业项目主管一样站起来致辞,坐着的波波头刚到他的腰际。帕金斯说:“伙计们,我们欢迎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准牛仔!黎波先生事业发达,已被证明具有牛仔精神。他创建并管理私募基金,还垄断了新西兰到上海的生蚝买卖。今后我们试试把袋鼠肉卖给他?从今天起,黎先生将和我们一块驾驶直升机,在沙漠和树林里捕猎和驯马,享受真正的牛仔生活!当然,我们也是面对挑战的,要尽了我们的力,让黎先生抓住野牛的尾巴飞!”

牛仔们哄笑,一起举起啤酒杯,向波波致意,痛饮。波波涨红了脸,浅浅抿一口啤酒,他学习日本人,谦抑地只回敬一句:“请大家多多关照!”

客房没任何现代生活设施,公用的浴室和厕所在营地靠树林一侧。波波上过洗手间,洗完淋浴,松快下来。从未呼吸过的清甜空气将他包裹,轻轻拍打他,让他想起孩提时代的夜晚。波波看见一道弯月,如淬火的镰刀,在星光闪烁的夜空悄吐芳华。他迈开罗圈腿,遗憾这气味没法用手机拍摄,没法发进朋友圈。哦!去他妈的朋友圈,这个夜晚就算自己真正的假期吧!忘记基金客户,忘记他们灼热烫人的目光!

他信步向营地的圆心走。这营地真大,估计有一个上海动物园的面积。走去圆心是有一段不近的路,走了一会儿,波波就累了。他隐隐看见了远处月色下停泊着的一队直升机。

波波走回自己客房门前,借着月光,他看见门口横着条有花纹的带子,这是牛仔送的奇怪礼物吗?俯下身想看个明白,花带子动了一下,波波心知不妙,倒退几步大喊起来:“蛇!蛇!”

花带子竟然站了起来,对波波“咝咝”吐出舌芯。波波不敢撒腿跑,也不敢再呼救,冷汗从眉毛上浇下来,糊住了他视线。他手脚抖动,心里发凉。

“慢慢往后退!”有人把一只温暖稳定的大手放在筛糠的波波肩上,一个高大黑影投射到他矮小的影子旁。帕金斯手里拿根细树枝,在月亮的银辉里向蛇靠近,蛇一个俯冲咬了一口树枝,树枝慢慢靠近蛇头。蛇又一次飞快地啄了树枝,却被树枝压在蛇头上,小心翼翼却不容违抗地把蛇头往下摁。蛇颓然伏地,变回一根带子。

“砸死它!”波波抹掉了冷汗,帕金斯的威武身材让他安心。止住颤抖,他找到一只铜质小灭火器,拿在手里递给帕金斯。

帕金斯回头看一眼:“去找个袋子来。”他把蛇从波波门边赶开,让波波进门。波波出来的时候,看见帕金斯一手捏着蛇尖细的尾巴,一手攥着树枝,蛇头冲下,懒洋洋地从树枝上挂下来。

波波张开大塑料袋,帕金斯似乎露出个笑容:“你肯定不希望蛇进袋子的时候吻你的手吧?”

波波把袋子放地下,退到门里头。帕金斯慢慢把蛇头放进袋子,再送进蛇细长的身体。他用树枝挑起塑料袋的袋口,小心地拎起一侧来用力抖动。蛇落到袋子角落里,乖乖盘成一团。帕金斯飞快把塑料袋打了结,说:“明天天亮送它去树林。”

波波白洗了澡,闹了一身汗。他双手合十对帕金斯拜:“你救了我一命!”

帕金斯打个哈哈,摆摆手:“这里常有蛇,不要动它们。全部是蝮蛇、类眼镜蛇和饭铲头,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不过,它们只是出来吃晚饭,找找青蛙和老鼠,可能的话,别伤害它们。”

帕金斯提着蛇袋子走了,波波不敢再出去,赶紧关上门,床底下和窗棂上都察看了,换了衣服睡觉。

半夜气温变得很凉,波波梦见自己驾驶着直升机掉在湖里。他惊醒了,裹着毯子坐在床上。打开手机,他查看朋友圈,无数评论挂在他发出的照片下。女人们给了赞叹、羡慕和鼓掌的符号一串串;男人们酸溜溜称呼他土豪,说他如此炫耀,以后见了面说不定会揍他。里面不少是他私募基金的投资人,最近基金运作结果落后于市场平均水平,波波能够从评论中感受到潜伏的焦灼。

他想了想,到网上找出一张沙漠眼镜蛇的照片,转到朋友圈里,他在照片上方写道:惊遇眼镜蛇!镇定和耐心帮助我避开了它的毒牙……

波波躺回去,不一会儿打起了轻轻的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