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被风圈住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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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墙偶遇

高一年级的时候,我并不懂美术,平时上课也只是信手画画,乱涂乱抹,大多时候,我们的美术作业都是老师按照自己的喜好和课程要求布置的,作业很简单,交一幅临摹的图画即可。我喜欢画画,所以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我每周仅有的一次创作。现在美术老师的画就在我手里,我居然有些心惊胆颤,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楞住了。

这一天,放学后我照例没有遇见小白。春天的迹象已经无处不在了,冬日干枯的树干泛着隐约的绿意,枝条随风摆动,草坪绿茵茵的。我怀里揣着那幅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脑袋里忽然闪出这样的一句词。

我想小白也离开我了,就像当初的小泽,我变成什么样了呢,如果我是一粒折磨人的沙子,那该多可恨呀,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会格外讨厌自己的。美术老师呢,她上高中那会儿会不会也像我这个样子,她有一个怎样不同的从前,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呢。每一个人都在变样,有没有一个人是不变的呢。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在心里独自背了一遍《武陵春》,感觉无限惆怅,再也高兴不起来了。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忧郁和伤感。

我徘徊在空荡荡的校园,不知不觉来到了南墙边。

下文中学校门口在北边,而南边因为和郊区相接,所以校区的南边被一堵高墙围着,这样既避免了校内同学逃窜出校闹事,又能很好地维持校园秩序,闲杂人等是不可能轻易进校捣乱的。

这堵又厚又高的墙一度被戏称为“翻版柏林墙”,后来因为在南边,又被称为南墙。由于下文中学在市区一贯出色的教学成绩,升学率炒作一年胜似一年,下文中学愈发变得极为抢手,一些家长为了孩子能来下文读书,塞钱塞东西的事儿在下文人的眼中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些同学更是摆着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架势,非下文不读。每每想起这事来,我都忍不住掩嘴窃笑。我想大多数人肯定都是不明状况的,奈何下文如此惹眼,可见校领导也私下做些处心积虑的动作。当然我这样的猜想并不是因为我心胸狭窄,下文是我的母校,我是下文的一份子,朝自己脸上抹黑非傻即痴,这种事我也不会去干的。

每年到了高考的时间,下文的部分同学都会被说服修改高考报名填写的部分资料,而这些学生在下文的学习成绩都是落在后面的,接受劝降之后,他们不是沦落为社会考生,便是成了另外一所私立中学的学生,当然只是形式上的,这些人还是吃住在下文,学习在下文。就连出校门一次,也不能缺少一纸假条。

这堵赫赫有名的南墙,在明亮的春天里居然没有任何的改变,灰黑色的水泥让人看着心里些许不舒服,比起那些有生命的植物,南墙恐怕大煞风景了,因此南墙呆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也算是明智的选择,而不用担心受冷落。

墙体裂出许多纷乱的口子,这些口子有长有短,有深有浅,大多的口子被一层黑斑遮蔽着,那黑色的想必是夏秋日的苔藓,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去,这些生命也残存无几了。南墙给人绝望的情绪,如果说下文拥有光鲜的一面,那么南墙则是下文独有的黑色幽默。

墙上除了裂口便是字体不一的涂鸦,不,远远不是涂鸦的样子,我按个看过去,只不过一小块墙面,上面就横七竖八地刻写着:

“XXX,我爱你”。

“XXX,我好喜欢你”。

“XXX是一只猪”。

“某年某月,XX和XX来此一游”。

“XX老师,我和你势不两立”。

“XX太无耻了”。

“XX,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

我乐呵呵地站在南墙边,一个人傻兮兮地笑着,下文的学生还是蛮可爱的嘛,虽然每天饱受着各种纪律规章的摧残,可是还能够毫无保留地发泄情绪,这南墙倒是一处特别的地方,不知道它见证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又帮助多少人度过了寂寞无助的时光。发现这个秘密后,再看南墙,已经不再那么别扭、刺目,它面容沧桑,却不失可爱可敬。

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来到了南墙边,不过他在另一头,我们离得很远,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那不就是黎家锐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显然黎家锐也发现南墙边不止自己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另一头,我也有些慌张了,在这个地方遇见黎家锐,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打算装着没看见一走了之,谁知道他却朝着我走过来了。那个春天的黄昏,黎家锐迈着很精神的步子,大步大步朝我走过来,我站在南墙的另一头看着心头直发虚发慌。

风把他长长的刘海吹起了一道弧线,他的外套还是敞着没拉上拉链,他朝我走来,也许是走得太紧太急,外套在他身后鼓成小帆的形状,牛仔裤松垮垮地搭在腿上,他两条腿走路的姿势似乎并没有朝外撇,而是带着一股潇洒劲。

“韩颖,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严肃地问我。

“没事瞎逛呗。”我朝他耸了下肩膀。

“哦,放学了吧,还没有回家?”他的眼神落在我的画上。

“嗯,就要回去了。”

他便不再说什么。可又分明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一个转身后,我和黎家锐开始朝校门口走。他走在我的左边,一只手揣在裤兜里面,另一只手无所事事地垂在空中,似乎时不时总要在空中抓住什么似的。

我张开自己的右手,阵阵清凉的风从指缝穿行而过,我微微咧了一下嘴角。

原来黎家锐也会这样,在春guang明媚的天气里把手指张开,感受风一般的自由,那种轻飘的自由,那种转瞬即逝、短暂的自由。

这在以前,我从来不会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撇子,炮火连的连长,下文中学的威胁,很多同学害怕的对象。

“最近没有看到你和淼淼在一起,你们?”许久黎家锐说话了,我们已经穿过校外的大马路。

“是呀,我们有段时间不在一起了。”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黎家锐转过脸,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没有,你想多了。”这话说出口,我觉得并不真诚,好像是在敷衍一样。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都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她。”此时此刻的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一颗催泪弹,只要轻轻一触碰那可就没法收场了。

“呵呵,哦,原来这样啊!”黎家锐的一阵笑,使我有些不明所以。可是我出丑了,真丢人,我的脸立马升温了。

“怎么,你这么腼腆吗,淼淼眼中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哦!”黎家锐显然在取笑我。

“是吗,那在她眼中,我是什么样的?”我有些好奇。

“嗯……可爱,怪脾气,善良,倔强。”黎家锐思考了一秒钟,一个个地接着说。

“是吗,不会吧?”没想到我在小白的眼中是这样的一个人。

“真的。那你自己觉得呢?”

“不知道。”

“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黎家锐忽然问我。

“我怎么知道呀,*。”我实话实说。

“这倒是,不过在你眼里我一定很坏的。”他稍微落在了我后面,说话的时候有暖暖的气流冲向我的耳朵,黎家锐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

“当然是。”我脱口而出。

转头再看,黎家锐一脸苦笑。

也许同一年龄阶段的男孩子比起女孩子来要稍微成熟些吧,尤其是黎家锐这种男生,他的每一个表情看上去似乎都不简单,它们包含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的笑,都不是我所能够解读的,就像现在他在笑什么,他的笑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或许正如小白所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有不为别人熟悉的部分,小白是对的。可是如果黎家锐不是她的表哥,小白还会不会再去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他,去替他辩解。

亲情又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呢?

我并没有问黎家锐这个问题,我不想听他发表意见,我意识到我们两个人存在很大的差距,所以就某个问题而言,我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一个满意的答案。

“韩颖,对不起……”我立在站牌下,黎家锐等待的26路已经来了,他忽然跟我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还来不及诧异,他已经上车了,只留下一个颀长的背影,在车门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对不起……”这句话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回荡。我坐在座位上,从前的事情一件件地浮出来,它们流动着,流动着,一直流到我疼痛的嗓子眼。我生命中的一些人,就这样流走了,飘远了,飘出了我的视线。我有些想念文华,文华,我在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