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被风圈住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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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仰望

小白有些日子不和我在一起了,关于撇子连长的传言也不再是新鲜的话题。炮火连在遭遇这一重创后,所有的成员都一下子陷入群龙无首的盲乱状态中,据说撇子交代手下散伙,不再推选新的首领,这对于下文中学胆小怕事的同学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讯,他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生活在这个校园,试想有谁愿意怀抱一颗定时炸弹诚惶诚恐地过活呢?

然而在一些人欢庆的同时,另外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却显得些许失落。一种平静的生活并不受所有人的喜爱,有一些人天生好动,喜欢在动乱中穿行,哪怕有一天会惹祸上身。

我以前曾经认为自己就是这种人。太过平稳的日子简直就是受折磨,可是我并不希望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的好动,无非是希望生活不要太过规律,比如早上八点必须吃早饭,中午十二点则是午饭时间,下午两点必须睡午觉,这种规矩的日子让人十分难受,因此我总喜欢捣蛋,哪怕这样的局面有一点点改变也是好的。所以我会在大伙休息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在校园里独个逛荡一圈。会在上课的时候借口去厕所,却一个人东转转西逛逛找个有凉荫的地方蹲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路人,有时候我会碰见一两个其他年级的老师,他们笑眯眯地走过来从我身旁经过,有时候他们会用一种十分不解的眼神望向我,那意思好像在说:上课的时候,你这个同学怎么呆在外面,一定是闯祸了,被罚站呢是不是,那你还不认真点,一点知错的意思都没有。

我只冲这些老师笑笑,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似地站直身子,等他们走过去,再随意地蹲坐在某个地方,继续胡思乱想。

很多次我坐在树荫下,那是早晨的最后一节课,大概是十一点多钟的样子,上午没课的老师们开始拎着两只水壶提开水,也有一些老师开始三五结队地朝饭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又说又笑。这些老师动作慢悠悠地,看上去懒散而悠闲。我讨厌老师们这种样子,男老师腆着肚皮,显得十足贪婪,而女老师的声音又细又尖,总之很刺耳,好像有天大的消息似的。可是有一个人是例外,她从来不和其他老师一起,而是独个地来来去去。后来我才从舅妈那里得知她是一个新调来的美术老师,到目前为止在下文中学仅仅呆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在仔细研究了舅舅和舅妈的课表之后,我开始了大规模的逃课,每天早晨的最后一节课成了我的自由活动时间。很多功课我已经在前一天趁早预习过,因此逃课并没有影响我的成绩。

有一天数学老师让我在黑板做一道题目,那道题目正好是当天早晨的学习内容,我很快做好了,而且思路很清晰,数学老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拿狐疑的眼神打量了我几眼,轻轻一挥手示意我归坐,那一刻我心里甚至有点佩服自己,多少有些得意洋洋。

“颖颖,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舅舅突然在午饭的时候问我。

他并不看我,只是漫不经心地,似乎是无意间提起。他的神情更好像是自己这段时间很忙,没有顾上我,有些愧疚。

我看出来了,舅舅知道我逃课的事情了。只不过是借这几句话提醒我,他是一个语文老师,总是习惯于对一个人旁敲侧击,点到为止。

舅舅含蓄的气质,很让我喜欢。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举手投足间都那么有尺度,很有把握的样子。

“没有呀,挺好的,课程都挺简单的,刚考完月考,感觉还行。”我也装着漫不经心的。

“哦,是吗,那就好,学习要抓紧,千万别给耽搁了,没事多看看其他方面的书,知识面一定要广!”

“嗯,好的,舅舅我知道了!”

舅妈笑眯眯地看着我和舅舅俩,直往我碗里面夹一块一块的排骨。我边扒饭边拿眼睛偷偷地瞟了两眼舅舅舅妈,看他们神色镇定,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我应该好好管管自己了,不能再由着性子给每个人添麻烦。舅舅和舅妈肯定和代课老师有谈话,在学校他们都是十分优秀的老师,我给他们脸上抹黑了,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

可是我真的想拥有自己的空间,早上十一点多钟不是我的学习时间,我已经完全没有精力了,坐在教室里面也只是白白浪费光阴,还会影响到老师的情绪,我该怎么办呢?

挣扎了好久,我终于还是选择自己的方式,早晨的最后一节课我干脆不再去上了。我把我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说给了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当班主任听到我这个打算后,站在他的身后,我从一面镜子里望见了一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韩颖,你不要因为自己的成绩还勉强过得去,就跟学校谈条件,你舅舅舅妈是特级教师怎么了,下文中学还能容许你闹翻天!”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一句话会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

“老师,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要不同意就算了,何必牵扯到我舅舅舅妈呢,这事跟他们无关。”听到班主任蛮不讲理的言辞,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好啊,你还敢顶撞,像你这样嚣张的学生,呆在学校也是一个祸害。”班主任变了脸色。

“祸害?我祸害谁了?”

一股难言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不争气的眼泪又来了,即使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都没用的。我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哭了起来。

“你哭啥呢?”班主任见我哭了,马上一脸难色。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班主任终于说话了。

“好了,你别哭了,你现在回教室去,马上!”他的语气很坚决。

我已经不想去任何地方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一个劲地抹眼泪。我是一个祸害吗,我真的是个祸害吗?

是的,我在文华上学上得好好的,可是我不乐意非得转学,现在到了下文,又不好好上课,还给舅舅舅妈惹事,我伤害了小泽,疏远了小白,现在又来要求不上课,这些是我该干的吗?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原因,可谁能够理解呢?

天空在我头顶旋转,大地在我脚下跟着高速旋转,我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有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快要窒息了一般,这个绝望的中午,一切的伤心和失望全部被我一下子记了起来,现在它们靠拢来,汇聚在我的四周,让我没有呼吸的余地。我忽然看不清楚自己眼前的一切,包括尴尬而愤怒的班主任,只觉得太累太累,必须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脑袋针刺一般疼痛,当我尝试着慢慢睁开眼睛,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使我有些焦灼。

舅舅舅妈守在床边,还有我那个固执而不讲理的班主任,我现在极其厌恶他,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笑。再一转头,我一下子看见了小白,她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门口还聚着一堆班里的同学,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呆着,大家一句话都不说。舅舅舅妈见我醒了,显得十分激动,我舅妈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颖颖,颖颖,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啊,跟舅妈说。”

她的一只手***着我的脸颊,漂亮的卷发垂挂着,一副倦容。

“就是呀,这孩子,哪来那么大的气儿。”舅舅接话。

“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要跟舅舅舅妈说,别憋心里啊。”舅妈那柔软的腔调一上来,我又淌了很多眼泪,不同的是这些咸咸的液体那么温暖。

舅妈拿手抹干了我的眼泪。

我朝小白的方向看过去,她灵动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这边,我们的目光越过大伙的头顶,在空中相遇。我歉疚地看过去,小白明白了,微微一笑,眨巴了几下眼睛。

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

班主任猫着腰插在一群同学中间,我刻意不去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

“颖颖,快跟班主任老师道个歉,你看看自己干的事儿。”舅妈拉着我的手。

“我不吭声,却把脸别了过去。”

班主任李老师尴尬地站在病房里,门口的同学这时都开始转过脸来,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看,我就是不为所动。

“韩颖颖呀,这事老师跟你道歉了,老师不好,你的意见或许我应该好好考虑的。”李老师开始说话了。

他的每一个发音都毫无遗漏地撞上我的耳膜,我发现自己有些不忍听下去。

不光李老师,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像一个谜,永远不可能是一种样子,这一刻是这样,下一秒可能就是另外的模样,那么有没有一种恒久不变的东西,贯穿每一个人一生的生命。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存在这种东西,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

躺在病床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再也不逃课了,早晨的第四节课应该照样上,我为什么不干点别的呢,我相信自己可以改变这种懒散的习惯。既然李老师已经跟我道歉,我也不好意思再“捣乱”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觉得自己当年的举动是在捣乱。

一切又恢复正常。只是我再不能看到那位美丽的美术老师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在我的心里,下文中学的老师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我妈告诉我不应该把两个人拿在一起比较,这是不公平的。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你就觉得她是最好的,再没有人能够和她相比,这样一来不就是无形中已经进行比较了吗。

当春天的风迎着面颊吹过来,我喜欢扬起头,静静享受刘海被风轻轻托起的感觉,这一刻我总能够想起外婆的话,外婆说小孩子不能够用手指指着彩虹。这是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却想起了彩虹。有时候一个念头就会这么忽然闪出来,即使你从不曾有意识地提醒过自己。我想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会这样。大脑是一个储存器,不仅储藏话语,还有图像场景等等,这样一来,也许有一天你在现实中间碰到与记忆中相似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会被拉回从前。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告诉我和表哥,小孩子不能够用手指指彩虹,如果你指了,那么你的手指就会溃烂,流脓。

这是多么恶毒的咒语呀,可是每一个小孩子都谨记在心,而且十分小心翼翼,看到彩虹一点也不张扬,如同见了平常的东西。到底是谁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并不相信真会如外婆所讲,所以在其他的孩子们都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天空那架美妙的彩虹的时候,我偷偷地伸出了一根指头,直直地竖起来,长时间地拿指头对着彩虹的方向。我的指头并没有我想象中疼痛的感觉,应该是毫无异样的感觉,指得时间长了我甚至觉得这根指头根本不存在,在众人紧张的神情中我狡黠地笑了。

“又是一场骗局。”

可是我并不去揭穿它。

真是个狡猾的孩子,外婆时常会用狡猾来形容我。我朝外婆伸伸舌头,我想外婆呀外婆,为什么每个大人都要这么对待小孩子,永远不要把小孩子当做很白痴的样子。

小孩子不应该被戏弄。

现在想来这样一类谎言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如果一个孩子见到彩虹一定会异常的兴奋,手舞足蹈,对于平衡能力不好的孩子,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呢,跌倒、摔伤都有可能。

也就是在这样的春天,迎着这样的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对,美术老师,我还没来得及说起这位老师。

我逃课的一个早晨,不,准确点是中午,大概是十一点半的样子,那时候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的围墙上面。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以仰望的姿态发呆,什么都看,又好像什么都不看。就在我以这种似痴非痴的神情发呆的时候,这位老师走了过来,她的两只手分别提了一只粉色的热水瓶。她梳着马尾,浅蓝色的针织毛衣,浅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而精神。一种温暖的微笑挂在腮边,我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站了起来。

“没关系。”她的嗓音十分清亮。

那个早晨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我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生活的希望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一个贴心的微笑所带来的,就是一抹亮丽的色彩,就是打破死气沉沉的常规,就是给你一次彻底呼吸的机会。

第二天她大概又是这个时候从昨天那个方向走过来,只不过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装,端雅而大方。

“你怎么每天都在这里呢?”她显得很吃惊。

“因为我不想上课,所以就在这里了。”

“你的姿势很特别。”她简单比划了一下。

“哦,是吗,这我倒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头。

“感觉你不像其他学生,改天我给你画张相吧。”她带有征求的口吻说道。

“好的。谢谢老师。”我满心欢喜,要知道还从来没有人要求给我画像呢,摆一个造型,然后别人把它画出来,这一定十分有意思。我心里甭提有多兴奋了。

第三天,我们又在老地方碰见,我帮她拎了一壶水,于是很自然的去了她的房间。房间并不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得体,一看就知道房间的主人是一个人十分讲究品位的人。

房间的墙面上装饰着很多画作,有油画,有水彩,有国画,还有几幅字。油画挂在正墙面,也就是挨着床的那面墙,床是那种很有韵味的红木雕花床。国画和水彩则被安置在侧墙,米色的墙体看起来十分舒适,再搭上水彩和国画,又添了艺术的灵动和遐想。

她让我坐在床边随意摆个姿势,于是我又摆出了发呆的神情,半仰着头,视线却在她的房间四处扫来扫去。经常会听到爱屋及乌这个词,我对美术老师的喜欢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对她的房间也跟着产生了感情。可我在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房间也是她的一部分,它和她给我某种极其相似的感觉,所以我不由得对她的卧房也有了难以割舍的情感。

她像一个沉默而安静的天使,全神贯注地样子让我有些想掉眼泪的冲动。一个如此热爱绘画的人,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岂不是很让人怜惜。我想我还是那样的一无所知,因为奇怪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我压根不具备事事知悉的能力。她的眼睛依旧是第一日我看到时的那种满带希望和热情的眼睛,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我心里所有的烦闷全部消失不见了。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仰望的姿态会那么与众不同,她含着浅浅的微笑从画板上取下画,然后递给我。如今这幅画还挂在我的卧室里,我用自己积攒下的零花钱为它装了一个画框,我想这是我截至目前收到的最特别最珍贵的礼物。

“给自己一个仰望的姿态,不管你身处何地,不管你的状况有多么糟糕。”她把这画命名“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