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边城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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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天,杨马兵早早的进了城。

朝霞褪去了它的最后一抹绯红,变成横在天际的一片浓重的铅灰色。浑圆的太阳在这片灰色当中忽隐忽现,似一团捉摸不定的谜。

杨马兵走在路上,心里乱糟糟的,他迫切的想要见到傩送,但是又不知道见着他以后该怎样跟他提起这件事情。儿女情长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傩送即使真的不再爱翠翠,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何况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外人,插手这件事情多少有些不妥。杨马兵想到这些,脚步慢了下来,塞在心里的一团怨怒渐渐的变成了一种或进或退的迟疑。他几乎有些后悔没把事情想明白就急急的进城来了。但是翠翠那张苍白绝望的小脸总在他的眼前晃悠,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可如何的加快了脚步。

天阴的更沉了一些,云块几乎连成了一片,太阳从缝隙中勉强挤出一缕光芒,斜斜的照在河边的一艘渔船上。船边站着一个高个头宽肩膀的俊美少年,挽着裤管,赤着脚,正在整理船上的渔网。老马兵远远的看到他,嘴唇颤了两颤,手扶着胸口,一种无可形容的情感让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爱傩送,他喜欢他的善良与直率,他的离乡,曾经让他难过,如今的去而复返,又让他欣喜激动。他此刻仿佛全不记得了傩送的错处,眼睛闪着亮亮的泪花,颤声喊道:

“傩送!二老!”

傩送听到有人喊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他那张年轻的脸庞更加轮廓分明。长脸,高鼻,一双眼黑亮有神,嘴角时常挂着微笑,露出一行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看到杨马兵,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一边打招呼一边向杨马兵走来。

“杨伯伯,近来可好?”

“好,好,我这把老骨头倒是结实着呢,呵呵呵。二老,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你这小子心可真够野的,一走就是一年!”杨马兵打量着傩送,眼里流露出怜惜的神情:“吆!瘦了一大圈,在外面没少吃苦头吧?你这孩子,放着好日子不过!嘿!”杨马兵在傩送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两个人都哈哈的笑了。

“是啊,日子过的可真快,一晃就是一年。”傩送忽然笑的有些凄苦,抬眼看了看露出半边脸的太阳,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吧?”

“暂时不打算出去了。不过——”傩送停顿了一下,眼里透出一丝犹豫:“出去磨练磨练也好!”

“要我看啊,还是别走了,你爹娘岁数都大了,经不起折腾。这做爹娘的,哪个不希望儿子常留在身边啊!”杨马兵一脸的诚恳:“再说,家里事多,光靠着你爹一个人,忙里,忙不了外,你是大小伙子了,在家多少也能帮上些忙,你说是不是?”

傩送仿佛没听懂杨马兵的话,低下头,右脚随意地搓着地上的沙泥,弯腰捡起一颗石子,用力的掷向了远方。杨马兵见他半天没说话,有些尴尬,把眼睛移到渔船上,叹了口气。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现在啊,也想不了那么许多”傩送笑了笑:“杨伯伯,您还没吃早饭吧?走吧,家里坐坐去!”

“是啊,是啊,你看我这记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昨天过来没见着你,这不,一着急就把烟袋落下了。”杨马兵摇着头说。

“嗯,我听大年说起过。走,家里聊去!”傩送说着,向前挪动了脚步。

“哦,不用客气,我拿了烟袋就走,还忙着呢,看到你就好,看到你就好!”杨马兵这样说着,却并不动身。

“杨伯伯,你,还有事吗?”傩送皱了皱眉,把脚又放回了刚才踩成的水涡中。

“嗯,是啊!嗯——那个——王团总家女儿——来看戏阿?”

“是。昨天来的,今天一大早又走了,怎么,有事么?”傩送冷冷的问道。

“哦,没事,我只是说——嗨!我只是说,翠翠她——你不想去看看她吗?”杨马兵一口气说完,如释重任。

“我回来那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她”傩送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眼神更加忧郁:“我远远的在高崖上望见她了,但是并没去见她,因为我不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我。”杨马兵听他这么一说,有点高兴,觉得事情或许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坏,鼻子洼里透出些笑意,说道:

“真的啊?二老,翠翠如果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她等了你整整一年!”

“等我?哼!”傩送冷笑了一声,背过脸去:“她不是要定亲了吗?等我?笑话!她怎么会等我呢?!”

“谁说的,谁说她要定亲了?没这回事!没这回事!”杨马兵瞪着眼,连连摇头。

“她不是要和天虎定亲了吗?承认了又怎样?我不会去拆散她,我只能祝福她!”傩送苦笑着,眼睛望向远方。

远处的群山吃力地托起黑云,雨,眼见就要落下来了。

傩送心里极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狂暴地撕扯着他记忆深处的那份曾经圣洁的烂漫,使他心中那朵欲放的玫瑰转眼间化作满地的落红,随着脉搏里的愤怒与心伤全身流淌,触目惊心。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翠翠时的情景,忘不了她那姣好的脸庞和顽皮的微笑,他对她的爱从两三年前的端午夜开始,一刻也没有间断过,可是现在,他不愿再想她,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做一件极傻的事情,他为自己的痴心感到无比的难过。他苦笑着,比哭还难看,看了看杨马兵,接着说道:

“我和天保大老都误在这上头了!大老坏了,我也不想再傻下去!那老的活着的时候,总好捉弄人,这小的正循了他那一套!伯伯,烦你回去后把我的意思向翠翠转达了罢,我再没什么好说的!”说完,他转身就走。

“二老!你听我一句话,说完你再走。”

傩送果然把脚步停下,静默的站着,脸阴的像天上快要落雨的云彩。

“翠翠一直在等着你,这事你爱信不信!”见傩送仍旧面无表情,杨马兵接着说道:“不如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吧,信呢,你自当去见见她,也不辜负她对你的一片痴心。不信呢,就当我没说!唉,人老啦,说话颠三倒四的,本不该管你们年轻人的事的。”

“你说吧!”傩送的眼睛从杨马兵脸上迅速的挪开,望向远方。那种神气好像在说“任你怎样去编吧,我的心已经死了”。

杨马兵看出了傩送眼里隐藏的那点意思,但是话在嘴边,不能不说了,宁可徒劳,也不能放走一丝挽回的机会。于是他长话短说,把翠翠怎么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发呆,怎么提起二老来就脸红落泪,怎么在睡梦中呼唤二老的名字,都一一的说开了,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思索着各自的心事。

半天,傩送脸上的阴云似乎散开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很多:“容我想想吧,现在脑子很乱。”

杨马兵捋了一下胡子,嘴角动了动,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些。

这时候,远处响了一声闷雷,似打在人的心里,杨马兵和傩送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要下雨了,赶紧走!”两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嘴唇刚动了一动,就被一串应雷而生的“唧唧”声给堵了回去。随着笑声,树后缩头缩脑的露出一张扁脸来,正是傩送的表亲,那个叫安蔷的姑娘。杨马兵和傩送的脸色都变了一些。

丑姑娘三摇两晃的来到他们面前,“唧唧”的笑声随着脚步的站稳一下子就收了回去,就像破留声机匣子突然断了电,声音嘎然而止了。

眼珠转了一圈,破留声机止住笑声,把精神全都运在两颗黑豆上,怔怔的盯着杨马兵,半天,又“唧”的一声笑了,捂着嘴,把头扭向了傩送。

傩送看了她的丑脸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

“安蔷,有事吗?就要下雨了,还要跑去哪里?”

“唧唧唧,婶子叫我来叫你,怕你忙起来就忘了看天气,等会又会被雨淋着。”

“嗯,知道了。我跟杨伯伯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咦?什么话,不能让我也听听?”安蔷竖着耳朵,嘴撇向了杨马兵:“喂!老头!你跟那船夫是一伙的吧?别装蒜了,我早都听到了!唧唧唧。”安蔷捂着嘴笑个不停。

杨马兵见丑姑娘如此无礼,本想教训她几句,但是明知是傩送的亲戚,没好意思开口,只瞪了她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

傩送赶忙呵斥安蔷道:“别没大没小的!他是杨伯伯,你不曾认识他吧?”又转向杨马兵:“她叫安蔷,我们的爷爷是拜把子兄弟,患难之交。她比我大八个月,但是愿意做表妹。我这表妹心眼直,您可别介意。”这话显然是在为安蔷开脱,但是安蔷并不会意,长嘴唇撇成了八吊弯,说道:

“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这老头是来为那船夫说好话的吧?二老,可千万别信他!我那天明明看到那贱丫头跟那小矮胖子又拉又抱的,哼!德行!”安蔷说完,眨巴着小豆眼,嘴角流露出两条得意的笑纹。

傩送听了她的话,脸刷的就红了,瞬间又由红转白,赶紧转过脸去,双手叉着腰,胸口大起大落地喘着粗气。杨马兵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顾不得顾及傩送的面子了,冲着安蔷大骂道:

“姑娘家,没事别造谣!缺德可没好报应!”

安蔷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家伙,她说话做事的唯一动机就是“好玩”,她可以为了好玩而把祖宗卖掉。她没想到这老实巴交的小干巴老头有这么大的火气,笑纹僵在脸上,不知所措的窘在了那里。

“安蔷,你说的是真的?!”傩送本知道她说话没谱,但是还忍不住要这样问。

“嗯——,当然!不骗你!”安蔷用眼偷偷瞭着杨马兵,不得不把谎话继续下去,她认为招来一个敌人怎么也比两个强。

“这话可不能乱讲!姑娘家家的,别不往好道上走,哼!”杨马兵一脸的愤怒,冲着安蔷吼道。

“确是真话?”傩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恨不能把丑姑娘吃掉。

“真,真话!没,没骗你!”丑姑娘有些害怕了,缩着脑袋,扁脸像烙糊了的烧饼一样,青一块黑一块的冒着白烟。

“二老,真话假话当面问问翠翠就知道了,我敢担保她在说谎,翠翠可是那样轻薄的人么?!”

傩送没答茬,看了看安蔷,又看了看杨马兵,迈开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