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边城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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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安蔷的话像酵母一样,让傩送心中那点快要沉下去的痛苦又在瞬间膨胀起来。他支持不住,一进门,便倒在了床上。外面的雨不懂得人的苦痛,只管兴高采烈的下着,轰轰隆隆的雷声把窗纸震的沙沙作响,让人的心也随着这细琐的沙沙声开始战栗。

傍晚的时候,雨稍稍的住了,夜色一层层的暗了下来。傩送想睡上一会,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他蜷在那里,头疼的厉害,用双手紧紧的抱定了,还是疼。他不能思索,仿佛稍微一动脑子,头就会裂开,眼前却随着雷雨声闪烁出许许多多毫不相干的画面来,就像灯节里燃起的烟花一样,突然间爆裂,只一瞬,便无影无踪的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中。他突然瞪大眼睛,想要捉住什么,指甲死死的嵌在额头上,但是什么也捉不到。端午节的雄鸭,夜雨里的渔船,栀子上的水手,白鸡关滩口的狼哞,都只一瞬,便找不到了。他有些怒了,忽的从床上坐起来,攥紧拳头朝墙上猛力砸去,竹墙仿佛晃了一晃,两条血道子迅速的淌了下来。

窗纸渐渐的泛了白,傩送才恍恍惚惚的睡去。只一点钟的功夫,他便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粘粘的,出了一层冷汗。他翻身下床,在地上来回的走着,嘈杂而又繁重的脚步声引来了母亲的关切:

“没事吧?傩送”

“没事!娘”

傩送拉开窗帘,天已大亮,看着东方那片桃红色的光,喃喃自语道:

“大老,你好自私!你得不到,也不让我得到,你好自私!”

翠翠没有去撑船,她坐在门外的大青石上,呆呆的望着晴碧的天空。天空上的碍眼物都被昨天的雨水给耗尽了,太阳高了兴,刚一露面,便把天空变成了一颗极蓝极亮的水晶球,把世界装在里面,呵护着,没有一丝风。万物都吞吐着热气,闪烁着蓝光,虫鸣依旧躁耳,鸟声依旧嘹亮,但是似乎一切都过于一致,没有深浅的韵律,也没有悦耳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被灼人的亮蓝统一成了一汪令人心酸的寂寞。

翠翠的心空了,说不上难过,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时时有一根钢针在作祟,总在她刚想起或想忘掉什么的时候,心里便尖锐的疼那么一下。于是她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忘不掉,只是怔怔的坐着,眼被天光刺得生疼。

傩送的黑脸膛略微泛出一些灰白的颜色,步伐却还是那么矫健。他愿意来见一见这个伤害了自己和大老的女人,他要跟她当面对峙一下,他不能委委屈屈的咽下这口气。过了河,他远远的便看到了翠翠坐在青石上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突然猛的一缩,停住了脚步。他觉得他的面前突然耸起一座看不见的山,横在他和她的中间,不能逾越。他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手扶定一棵树,眼睛默默的望着那个消瘦的背影。这就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那个可爱的人儿吗?不,她是魔鬼!是大老和二老永远都猜不透摸不着的一朵毒蘑菇!傩送的心在颤抖,他真想马上离去,永远都别再见到她,可是眼睛却被一根隐形的线拴住了,线的另一端牢牢的缚在了她的身上,他的眼光没法从她身上挪开。心中的那片委屈和恨怒顺着那根线传了过去,许久,翠翠仿佛意识到了一样,忽然把头低下,伏在了膝盖上。傩送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凄苦,梦一样,在他的周围缭绕,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了。他不想再跟她理论,猛的转身,灵魂随着迈出的脚步一颤:真的都结束了吗?两行泪终究还是滚了下来。

傩送还没走出去几步,迎面走来了黄大婶。她手里攥着一大把葵花籽,边走边嗑,瓜子皮翻起一阵黑白浪花,源源不断的向后滚去。还没等傩送开口,黄大婶已经风驰电掣的来到了他面前,嗑完最后一颗瓜子,黄大婶笑开了花:

“吆!这不是船总家的二老吗?一年不见,又长高啦!怎么,这次回来是拜见老丈人来了吧?说!啥时候完婚呢?请喜酒可别忘了我一份呀!”黄大婶一边跟傩送大声说话,一边用眼角瞭着翠翠,似乎在告诫她:“别想了,你没指望了!”翠翠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忽的站了起来,速度过猛,头有些晕,她晃了两晃,刚立定,泪已经流了下来。一刹那,她的目光和傩送的交织在了一起,两个人都像触了电一样向后退了几步。翠翠望着这个魁梧英俊的少年,心里一阵酸楚,她现在才知道,他早就已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里,她根本忘不了他。他是她的灵魂,没有他,她是空的,她的世界永远是阴惨的噩梦!

翠翠迷迷糊糊的,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傩送正盯着她,心一阵狂跳,浑身热辣辣的发起了烧。她忘记了黄大婶的存在,忘记了曾经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眼光瞬间变得柔软,他很想跟傩送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干干的,张了几次嘴,只幽幽的说出了两个字:“傩送”。

翠翠的呼唤声虽然极细小,傩送却听的真真的,他顾不得跟黄大婶寒暄,心底所有复杂的情感全部都往上涌,凝聚在唇边:“翠翠!”他喊了出来,双手颤抖着,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将要涌出的泪硬逼了回去。又咽了口吐沫,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不管怎样,我祝福你,祝你永远都会幸福!”说完,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把脸迅速的扭向了一边。他一直深深的爱着这个女孩子,她在他心里,是所有诗意与美的化身。他如果是春guang里一棵挺拔的橡树,那么她就是树尖上那片顶亮丽,顶柔美的嫩叶子,没有她,他只能是一段枯木,一段在春风里因寂寞与哀伤而默默死去的枯木。在这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枯木,他的美与诗意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对她的爱也已经随着那句深情的祝福送了出了。他的心里燃起了烈火,不知是怒还是怨,眼见就要把他的灵魂烧成灰烬!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风了,能听得到树叶的晃动。

“呕!这是怎么啦?”黄大婶看看翠翠,又看看傩送“该祝福的应该是你傩送呀!我们家德清跟翠翠的事啊,还没谱那。不过也快,说不准中秋之前呀,也能订婚!嘿嘿嘿”黄大婶的前门牙塞了好大一块瓜子皮,用指甲使劲地剔着。她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感受。

傩送没再说什么,只觉得身子发飘,他不知道怎样把步子迈出去的。

翠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碎了。她看得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一滴,两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