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送心里刮起了暴风雪,翠翠的病让他坐立不安。狂风卷着雪花,就像情感卷起了理智。理智要直着走,情感却非让它在原地打转。他血脉里流淌着的茶峒男子所共有的直爽与热情不住的催促着他必须得去看看她,可是刚想迈步,他那诗人般的高傲与自尊又毫不犹豫的把他的脚步束缚住。他成了个陀螺,除了原地转圈圈,什么也做不了。
实在烦闷,傩送向河边走去。码头上不少年轻水手正在装货,毒热的太阳把他们赤裸的脊背晒的黑红,汗像雨季的小河一样七叉八股的往下淌。他们却仿佛并不在意,一边忙活,一边开着粗俗的玩笑。傩送看着这些憨朴的笑脸,心中一阵寂寞。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把洁白的小褂往沙滩上一丢,就开始搬货。上百斤的大货箱他一搬就走,并不用别人帮忙,水手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心里说道:“‘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果然名不虚传!”
傍晚的时候,船装完了,水手们唱着歌随船而下,岸上只剩下几名留守的老水手和长工大年。忙了一下午,人也乏了,全都坐在河滩上一棵老树下歇凉。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白亮亮的鹅卵石照的人眼花。傩送独自沿着河边走,忙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心里似乎也痛快了许多。
不远处,安蔷正端了一大盆衣服走来。洗衣服并不是目的,她喜欢水手们跟她肆无忌惮的开各种玩笑。安蔷再丑,毕竟是个姑娘!果然,大树底下乘凉的人们热闹了起来,有人说:“安姑娘,这么勤快呀,谁要是讨了你去,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大家一齐哈哈的笑了起来。
安蔷丝毫没有觉察到大家是在开她的玩笑,随着一阵“唧唧”的笑声,开了口:“可不是!只不过你们这群歪嘴拙舌的家伙们是没指望了。本姑娘心里已经有了人儿啦!唧唧唧”
“吆!是谁呀?谁这么好运气让漂亮的安姑娘给看上啦?”随着问,大家不约而同的瞥了傩送一眼。
安蔷捉到了大家的目光,“唧唧”的又笑开了,笑够了,双手叉着水蛇腰,向众人飞了个媚眼:“别瞎猜!你们知道什么?!那人儿呀,比他——”指了指傩送,还没把话说完,正好傩送回头看到了,于是她无精打采的把头低了下去。
她还是有些怕傩送的,小时候,她没少挨傩送的揍。虽然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是傩送爷爷的一条命据说是安蔷的爷爷给救的,因此两家一直走动的比亲戚还近一些。安蔷从小就爱来傩送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顺顺没有女儿,就拿她当亲女儿待,拿顺顺的话说‘要不是缺点心眼,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傩送见安蔷被人捉弄还不自知,有些生气,冲着她吼道:“安蔷,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见傩送生了气,只好暂时忍住了笑声。安蔷也有些恼了,但是又不敢发作,把嘴撇足八吊弯,怏怏的端起一盆衣服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立定了,随手拾起一块碗口大的鹅卵石向河中央抛去,用力过猛,浑身的赘肉都颤了起来,就像微风中婆娑的树叶。
树下的闲人们失去了捉弄的对象,只能掏出纸牌来凑乐子,赌什么?赌石子。傩送看了他们一眼,只觉得无聊。
太阳转眼间就落到了山后面,吊脚楼上卖肉的人家又拉起了胡琴,依依呀呀的唱着极难听又极能震动水手耳鼓的歌声;袅袅的炊烟烘托着山顶那片正慢慢褪去的红黄光芒;黄昏,就要来临了。
在这宁谧的黄昏映衬下,傩送变成了河滩上一团极渺小极烦乱的水藻,晾在那里,丝与丝纠结着,理不顺。一理,必会连根断开。他紧锁着眉毛,沙滩上留下一串嘈杂的脚印。这时候,大树底下传来了吵嚷声,寻声望去,傩送看到大年正跟一个半老的水手争的面红耳赤。傩送本不想搭茬,但是大年是他的朋友,虽说他是下人,跟傩送的交情可非同一般。傩送三步两步的走到他们面前,问道:
“怎么回事?大年?”
“他,他耍赖!”大年看了看老水手:“真不要脸,又不是小孩子,还讲究偷牌!”
“谁?你说谁呢?!你才不要脸呢!打架是怎的?”水手站了起来,眼睛冒着火,颇有要扑过来的气势。
“嘿!我还怕你是怎的?别以为你娘早生了你几年我就怕你!”大年也站了起来,挽了挽袖口,向前跨了一步。
“大年!”傩送死死拉住了他“有话好好说,至于吗?”
“二老,你来评评理,”大年指着地上的一小堆石子:“全让他给赢去了!我说我怎么老输呢,原来是他,还有他”指着另外一个水手“他们偷牌!妈的,好不要脸!老子今天非得争争这个理儿不可!”
傩送看着大年一脸的认真,直觉得好笑:“又不是银子,输赢不就一堆破石子儿吗?何必争呢!”
“哼!争的不是石子,争的是一口气!我干嘛要输给他啊?若不是他捣鬼,我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水手也不让过,横着眉毛说:“你小子可别血口喷人!你说我捣鬼了,你有证据么?没证据就别瞎说,我这拳头可不长眼睛!”
大年还想往前凑,被傩送硬拽到了一边:“大年!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玩吗,何必动真气!”
“妈的,好不要脸!”大年还在骂“这不是欺负人吗,以为我没脾气是怎的。二老,要是你,你不会去争吗?你就任由他摆弄?”
傩送一怔,看了看自己两臂上结实的肌肉,突然感到万分惭愧。
傩送一夜没睡好,躺在床上,大年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晃悠。心想,是啊,干嘛不去争呢?当初有勇气跟大老争,现在就没勇气去跟天虎争吗?傩送啊傩送,你好懦弱,你还不如大年!大年为了玩牌都可以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你傩送呢?为什么要把喜欢的人拱手送给别人呢?送了还不说,为什么还总是放不下呢?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痛苦一辈子吗?傩送啊傩送,我好看不起你!
傩送正在胡思乱想,杨马兵来了。他手里提着两条大鱼,顺顺赶忙迎了出去。杨马兵脸上露出一点凄苦的笑意,他一来是为了答谢顺顺,二来是像探听一下傩送的意思。傩送眯着眼坐在椅子上,脸色黑里透黄,勉强打着精神,当提到翠翠的时候,他眼里便会透出一些焦虑的光。杨马兵看得出来,傩送还是喜欢翠翠的,他心里略微舒展了一些。
一会的功夫,杨马兵便要告辞。顺顺知道他的用意,吩咐傩送把他送到河街,自己并没有跟出来。杨马兵跟傩送并肩走着,故意把脚步放的很慢。
“二老”杨马兵终于开了口“翠翠高烧的时候还在念叨你,你,就这么忍心不去看看她?”
傩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把手插在裤袋里,依旧慢慢的走。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和他父亲一样的热情乐观,但是心里想什么,从不轻易的往外透漏。他也从不得罪人,即使是别人惹了他,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不会去计较,反而冲别人无可奈何的笑上一笑,仿佛在说:“你耍吧,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能不赶紧往回拿话儿。正因为这点谦虚和内敛,又加上那俊美的外表,他成了茶峒男人的代表,女孩子的偶像。十几岁的少女不用说,就是三四十岁的大婶,见了傩送都得红着脸多瞅上两眼,背地里嘀咕着:“不知道哪个姑娘能有那么好命,会讨得傩送做女婿!”另一个必然会说:“我要是倒回二十年去,他必是我的,谁也抢不去!”嘘——招来一片撇嘴与不屑。
傩送本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及至杨马兵一催他,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心里那点放不下的别扭劲又勾起了倔脾气:“杨伯伯,您的心思我明白,什么也别说了,我算什么呢?她跟天虎都,都那么熟了,唉!我算什么呢!”傩送笑了,脸色有些吓人。
安蔷的话像鬼影一样纠缠着他,他刚开始还有些怀疑,现在却仿佛亲眼看到了那种场面一样,深信那些话是真的。爱能让再明白的人也变得糊涂,爱的越深,就越是不容易忽视对方的过错,哪怕是针尖大的一个忽隐忽现的黑点,在对方眼里,也会变成巴掌大的一片不可原谅的污迹。恋爱中的人越是怕,越是唯恐找不到对方的过错,他们是拿着放大镜小心翼翼过日子的。
杨马兵听了他的话,气直往上冲,把草帽摘下来又戴上,仿佛只是为了散一散脑袋里的闷气。见傩送低着头不再言语,他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一步还没跨出去,回头嚷道:“生气,我自找的!记着吧,二老,我不会再求着你去看翠翠,翠翠离了你也会照样过的好好的,哼!”
傩送看着杨马兵扬长而去,一时定在了那里,眼睛直直的送着他拐了弯,才想起难过来。他似乎还没想好是走回家去继续发呆,还是跑到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突然“唧”的一声,安蔷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她东扶一把墙,西摸一棵树,东倒西歪,晃晃悠悠的奔了过来。她向杨马兵走去的方向贼贼的溜了一眼,又极不放心的问了一句:“老头走啦?”她似乎是有点怕那老头了。
“走了,干吗?”傩送强忍着怒气,问了一句。
“就这么走啦?我——”安蔷看了看傩送,发现他十分不高兴,因此把“我还要等着看好戏呢!”给咽了回去。
傩送见她鬼鬼祟祟的,知道她肯定又把他们的谈话偷听了去,顿时气的脸通红。要是以前,安蔷免不了又得挨两拳,但是现在毕竟都长大了,傩送不好意思再动手,把攥紧的拳头又悄悄舒展开了。看着安蔷,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事吗?”
“你跟老头闹掰啦?你不去找那管渡船的算账啦?你就这么饶了她啦?”安蔷知道老头这次是真生了气,绝不会再来找傩送了,因此没看上热闹,很不甘心。据她的设想,傩送听了自己先前编造的那番话,肯定会去找翠翠算账,谁知道就这么蔫蔫的搁下了,真不甘心!她既没见到傩送打那管渡船的俩响嘴巴,也没见到他对她踹上两脚,就是一句“贱人!让你勾引野男人,看我不打死你!”就这么一句,也没听到!安蔷失望到底了,不由得把豆眼射向蓝天,很委屈的叹了一口气。
“关你什么事?!你再找揍,我就成全你!”傩送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带着十足的火yao味。安蔷傻了眼,捣着两条鸡大腿一溜烟似的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