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边城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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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别人的同情和劝慰,在傩送看来,就像是一颗大蜜丸,虽然加了蜜,咀嚼起来还是苦的。据大年看,事情简单的很,只两条路:爱,或者不爱。爱,就去找翠翠谈谈;不爱,就彻底把她忘掉。可是傩送恰巧走到了第三条路上:又爱,又不肯去找她,忘还忘不掉。他走到了死胡同里,越钻越深。顺顺的眉毛因此拧掉了好几根。

说也凑巧,生活仿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天爷如果觉得失意的人太过于失意了,便会寻机会给失意本身罩上一层纱,于是人开始犯迷糊,开始对失意的这件事产生怀疑,感到神秘不可测。胆子大些的,便开始滋长探险的精神,暗暗发誓非要把这层纱揭下来,等到他历尽艰辛,真的揭下来的时候果然惊喜的发现,原来失意已经变成了得意;胆子小的,也会在纱的迷惑下,给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原谅了自己,原谅了别人,慢慢的模糊了失意的苦痛。

天虎的到来,恰好为傩送的失意罩上了一层纱。刚吃过早饭,傩送迷迷糊糊的沿着河街散步。突然一个小孩飞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他:“傩送哥!傩送哥!”

傩送一回头,天虎已经来到了跟前,怀里抱着一个大酒葫芦,浑身的胖肉让他很夸张的喘着粗气。傩送见天虎的黑眼睛上满是笑意,心里的别扭劲减去了不少:“天虎,是你啊。怎么,来打酒?”他一点精神也没有,怏怏的跟天虎寒暄,不想再看他的黑眼睛,把目光挪到了他露出来的两节小胖腿上——天虎长的快,去年的长裤今年已经当短裤穿了。

天虎见他脸色不好,嘻嘻的笑着问道:“怎么,傩送哥,你病啦?怎么刚回来就病啦?在外面没鱼吃?”

傩送勉强笑了笑,心想:你就知道吃!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天虎似乎真的不明白,见傩送没答茬,接着说道:“大烟鬼老头子又来了,一来就得喝好酒,奶奶的,买肉的钱都让他给造光了!”

“谁是大烟鬼老头子?”傩送本不想搭茬,见天虎一点不觉得自己生疏,不能不顺口问了一句。

“还有谁!我老姨夫呗!他比我老姨大十八岁,有钱!”天虎把“有钱”俩字不经意间说的颇得意,仿佛有钱就能完全弥补老头子的缺点似的。见傩送没吭声,天虎便想告辞了。

“哎,等等,我有好玩意给你,你要不要?”傩送福至心灵,突然想了个高招。

天虎果然眼睛一亮,跟着傩送走了。不一会,天虎便在傩送的众多小玩意当中看中了一把小*,两只飞镖。傩送很慷慨的送了他,天虎差点把大板牙乐的掉下来。

“傩送哥,那,那我走啦!”天虎很怕傩送反悔,想赶紧告辞。他一手抱着酒葫芦,一手拿着*和飞镖,眼睛还不住的瞟那几个玻璃球,颇有恨自己没多长几只手的意思。

“等下,我还有事要问你。你要是不跟我耍滑头,这些都是你的!”

“成!问吧”天虎受了贿赂,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你先坐着!我问你,你娘给你找了个媳妇?”傩送装作很从容的问道。

“不是我娘,是你爹!”天虎提起这事来,仿佛有点害羞,嬉皮笑脸的劲儿收敛了一些。

“别管是谁吧,哪家的姑娘?”

“你不知道这事?你爹没跟你说?”天虎觉得这事仿佛是天大的事似的,见傩送不知道,有点惊讶,瞪着眼睛又问了一句:“你真不知道?”

“少废话!知道还问你?”傩送指了指那几个玻璃球,意思是说,你不老实交代,它们就不归你!

天虎能够领悟傩送的意思,心想:我相媳妇这事谁不知道?也就你傩送傻,甘心白白搭进去一对玻璃球。看了看傩送,转了转黑眼珠说道:“碧溪岨管渡船的孙女!你不认识她?翠翠!她让我叫她翠翠姐。”

“就这些?”

“完了,就这些!”天虎伸手就要拿玻璃球。

“等!”傩送没等他拿到,已经把他的小胖手挡开了“你总去找她吗?说实话!”傩送的脸色又阴了上来。

天虎见傩送忽然不高兴了,以为他舍不得小玩意,说道:“哼!我不要了。二老,你少来骗我话儿,我说了,你又舍不得给。”

“你要是不说,把那两只飞镖也还给我!”傩送唬他道。

天虎一合计,不上算,于是回答道:“谁稀罕去找她!她骂我,还要放狗咬我!”他还没忘了那次的事情,表情更郑重了一些:“我给她攒着呢,等她过了门儿,看我不揍她!”

傩送没再问下去,心里暗暗的直想发笑。看着天虎连蹦带跳的满载而归,不由得想到:安蔷说的未必是真的——她说话从来就没靠过谱,听信她的,糊涂!何况,天虎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孩子,翠翠能喜欢他么?!难道是我错怪了她?真是糊涂!傩送叹了口气,使劲拍了拍脑门。可是又一想:不对,她心里如果一直有我,为何又要去相亲呢?她去相亲总该是真的吧!唉,这个狠心的女人,跟那老船夫一模一样!老船夫,呕!老船夫!是他,是他害死了大老,现在这小的又来寻我的麻烦,真是作孽!不,不能原谅她,绝不!

傩送脑子很乱,心里却宽敞了许多。出去走走,云是云,花是花的,就连二奶奶家的脏白猫似乎都干净了不少。傩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甚好闻,带着点腐澡的腥臊味,可正是这点真实的味觉,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确是真实存在着的。又走了几步,碰上了细眉毛的王大嫂子,扯住他一个劲的夸她家那几头刚降生的小猪仔,那股子亲切劲儿,不能不让傩送怀疑那几头猪仔本是她生的。刚脱了身,迎面又走来了黑烟囱似的赵三大爷,手上拖着个大烟炮,脸上笑成了一朵大黑花——赵三大妈已经三天没骑着黑驴骂街了。傩送越走越高兴,忽然想到张阿哥家的泥猴孩子也怪可爱的,说不准插上俩翅膀,也能变成个顶聪明,顶漂亮的小天使。呕!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多彩,只要你的心比眼睛美着几分!

傩送喜忧不定,气色却好了不少,可就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去找翠翠。不找她去吧,心里直痒痒,找她去吧,那股子别扭劲又放不下,而且一想起杨马兵来就更头疼,这又糟又倔的老头子!又一想,管他呢,人是为自己活着的,何必管别人怎么看。翠翠?她会原谅我吗?听说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唉,这小猫一样的女孩子!大老?大老即使在天有灵,也肯定会原谅我的,肯定会!

这天,顺顺的一个朋友捎了信来,托他去川东给办点货,碰巧顺顺犯了风湿,去不了——他的脚本来就有点毛病,又赶上连绵的阴雨天,已经有好几天下不了地了。但是熟人的面子又不好驳开,只能让傩送代劳了。去川东必要经过清水溪,过清水溪必要乘渡船,傩送觉得这是天意。他忽然不知道是该泪眼婆娑,还是该心跳脸红,反正思绪在那一刻已经飞去了清水溪。“唉!就是借着那清澈透明的碧水涤一涤浆糊似的脑子也好哇!”傩送嘿嘿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