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边城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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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翠翠毕竟是吃苦长大的孩子,没有那么娇贵,因此病在思念中一来二去的也就好了。可是仿佛落下了病根,一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心就会揪着似的疼,吃不下东西去,人也瘦了不少。杨马兵每天必去撑船;黄大婶也尽职尽责的为她煮汤熬药;就是德清,也没闲着,他陪着流了不少腼腆的眼泪。翠翠的病使老马兵脸上的愁苦有所加重,可黄大婶对他的讨厌程度却似乎有所减轻。这不能不让翠翠确信黄大婶的相面术又有所进步——凡事衰极必盛,一张老脸如果愁苦的太厉害了,也能变成个地地道道的吉祥物。

黄大婶确有此意。她打算和杨马兵议和,然后形成统一战线,趁着翠翠和傩送情断意绝之际,一举攻下,早早的为儿子成了亲,也好了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德清的忧郁多半是因翠翠而起的,黄大婶心里比谁都明白。可气的是,杨马兵并不甘愿做吉祥物。他虽然在傩送那里碰了钉子,但是他的心还是向着傩送的。面对黄大婶直接或者间接的托付和追问,杨马兵只一句话:德清是个好孩子。翠翠点了头,我没的说,她要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这不软不硬的话让黄大婶有些吃不消了,她既不能马上翻脸,又不能无休止的和气下去,因此那张脸啊,就成了元宵节里的灯笼,红一阵绿一阵的变化着,让杨马兵看了难免不心跳肉哆嗦。

德清在翠翠眼里永远是那个小阿妹,除此之外翠翠对他并无二意。德清越腼腆做作,翠翠看着越生气。人在感情这种东西上永远都是既自私又残忍的。当然,翠翠病的这几天,德清每天必红着眼睛来探望,这让翠翠多少还是有些感动的,然而感动归感动,她对他的爱永远局限在亲情方面,她没法接受黄大婶善意的劝告,更无从提起跟德清和婚这件事。她还是没法忘记傩送,他是长在她心里的。

早晨,翠翠坐在岸上看杨马兵撑船,望着他的青背心黑手臂随着船桨来回的摇晃,便又想起了爷爷。爷爷会唱歌,虽然声音有些沙哑。杨伯伯嗓门洪亮,却只擅长唉声叹气。再沙哑的歌声也比洪亮的叹气好听得多,翠翠忍不住拿出竹管来呜呜的吹响了。笛声依旧,歌声却消逝在了风里,翠翠未免一阵惆怅,浮在膝上掉起了眼泪。杨马兵忙的不可开交,一时忽略了翠翠,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她的伤心。翠翠见过往的人群和杨伯伯都不理她,便赌气子把笛子扔出老远,眼泪掉的更多了些。直到抽啼的有些头疼了,才慢慢的止住,在附近摘了些野花,挑鲜艳的插在头上两朵,其余的便一簇簇的插在沙土里,静静的看着发呆。

翠翠正在回想爷爷吹《娘送女》曲子时的情景,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刚想回头,又忍住了,心里想:“他不理翠翠,翠翠干嘛要理他!管他是谁呢,反正又没人关心我!”这样想着,心却咚咚的跳个不止,刚想回头,脚步声已经止住了。翠翠能听得到他轻微的带着些复杂情感的呼吸声,心里忽然一酸,一种异样的感觉迫使她把头扭了过来。她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一个黑脸膛宽肩膀的少年正盯着她呢!他呼吸急促,眼里闪着一丝亮光。

“啊!”翠翠失声叫了出来,浑身像过了电一样,忽的一下全红了,爬起来就要跑。刚立定了,手臂已经被一只大手擒住了。翠翠顾不得思索,只是想赶紧逃脱,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牢固,毫不费力的扣在了她的腕上。

“放开!放开!”翠翠脑袋发蒙,疯了似的往外挣,好像对面站着的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而是一只雄健俊逸的老虎。

她越是挣,那只手就攥的更紧一些,他逼着她去接触他眼里的那团火。

“放开!干什么!”翠翠看着他眼里那点似笑非笑的神情,羞赧一下子壮起了胆子,一边嚷嚷,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劲的拍打那只铁钳:“再不放,我喊杨伯伯!”

“喊!你喊啊!”傩送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很低,似乎带着哽咽。

“杨——”翠翠四处料了一眼,发现杨马兵连船带人都已经走远了,知道他一准听不到,于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刚一定神,想起前几天的病和病中无数次想忘记却始终没能做到的那点决心,一点恨意涌上心头,“呸”的一口吐在了傩送脸上,努着嘴,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傩送一惊,心里的火苗熄灭了不少。他看着翠翠的小脸长眉毛,脸色瞬间由黑转红,忽的一把把惊愕的翠翠拽了过来。翠翠还没回过神来,腮上已经被一团热软的感觉包围了。

“啊——”她在心里大叫了一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傩送已经推开了她。他喘着粗气,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翠翠看着唾沫在他脸上流成了细长的一条,忽然有些兴奋,刚要跑,发现铁钳还在手腕上扣着呢。

“翠翠”傩送眼里的火苗又一点点的燃了起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翠翠看着傩送的胸脯大起大落,还在思索刚才那羞人的一幕,并没听清傩送在说什么,嘴唇撅的大老高,眼见就要哭出来了,忽然想到:“爷爷说过,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轻易的哭,哭,哭算什么!”这样一想,眼泪果然没流下来,发现傩送正等着她说话,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道:“谁都不理我,不爱我,可是我还有爷爷!爷爷说过,我就是一条小鮸鱼,生下来娘就丢弃了我,可是我永远都是爷爷年画里的福!”

傩送扑哧笑了,放开翠翠,双手抱在胸前,望着翠翠的黑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双眼明亮,清透,傩送看得到自己是一直住在里面的。

“翠翠,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

翠翠这下听清楚了,以为他又要来擒她,猛的一激灵,转身就跑。跑出老远去,回头一看,傩送还盯着她看呢,于是浑身一团火似的烧了起来,脚底下也生了风,转眼间奔进大山里去了。

傩送见翠翠没了影儿,似乎才从梦里醒过来,嘿嘿的笑着,随意轮了轮胳膊,觉得痛快了许多。抬起攥住翠翠的那只手仔细看了看,觉得手指还滑腻腻的呢。他把手小心的插进衣袋里,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想:“翠翠,你是我的,谁都抢不去!”

翠翠坐在树荫下,听着鸟儿唧啾歌唱,觉得空气是甜的,还依稀带着一些糕饼的香味。她学着黄狗向空气中嘘嘘的嗅了嗅,心里一个劲的想发笑。她扬起脸,看到一只黄嘴丫的雏鸟正扑拉着翅膀努力的想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上去,但是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她故意不去想刚才的事情,但是那一幕却总像跟她过不去似的,时时在脑子里一闪,招的她面红耳赤。“你个悖时砍脑壳的!”翠翠在心里骂道。想起他那粗鲁的一吻,翠翠有些发晕,竟然毫无理由的掉了几滴泪。摸摸腮上,热的烫手,仿佛那团潮软还没有散去,于是看看天,笑嘻嘻的说道:“草鞋耳子怎么打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