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边城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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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雨很细腻,从空中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像从冰凉的云块中抽出的丝。天还没有大亮,薄雾笼罩着山谷,渡船在水中打着旋儿。

茶峒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杨马兵已早早的起了床。

“四月二十?”翻翻黄历,“没错儿,是四月二十!子时凶,丑时吉,寅时半凶,卯时半吉”杨马兵眯起眼睛,放了心。他的早起,仿佛就是为了翻翻黄历。黄历,不仅记载着吉凶祸福,雨雾晴阴,还记载着历史与未来,杨马兵摸不到命运的绳索,他没法不迷信黄历。

有人喊渡船。翠翠仍旧在睡,杨马兵已经沉思着吧嗒了两锅儿旱烟。“唉!可怜的孩子,啥时候我要是也像你祖父一样,撒手不管了,你可怎么办呢?都四月二十了,傩送还不回来!你们真要是成了亲啊,我就是死,也可以放心了!”杨马兵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唉声叹气的穿好蓑衣和斗笠,走进了雨中。

雨呀,不大不小的下着,密密的雨丝织成了半透明的网,网住了山川和河流,网住了渡船,也网住了杨马兵蹒跚的步伐。走在雨里,那些残破的记忆又开始侵蚀他的心,想起自己孤苦的一生,他的脸上挂了颗大大的水珠。

杨马兵是茶峒镇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个子不高,背有些驼,湿润的眼睛总是爱眯缝着,就像害怕强光的老猫。他很悲观,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因此手里的黄历刚刚数过六十年,他的眉发和胡子就全部都白了。“未老先衰”——杨马兵似乎从不会因此而难过,他对自己的白须发是颇感自豪的。它们不仅可以让他在捋胡子的一瞬间,从普通的老人升级为绝顶聪明的智叟,还可以装点门面,把他那张不甚体面的老脸装扮起来,进而让智叟摇身变为刚刚挨过揍的老仙翁。

老仙翁善良,正值,命运坎坷而缺乏诗意。他最爱向人说起自己小的时候,好像这个话题永远带着什么神秘的传奇色彩似的,只要一提起这个,他的眼睛便会放出奇异的光芒,褶子也会像老烟叶子泡了水一样,能在瞬间舒展开来。

据他自己说,他小时候家境不错,全家住着宽敞的大宅子,屋里有整缸的银子和成群的奴仆。而他自己呢,做着小少爷,读着私塾,颇认得几个字。(翠翠曾经就拜过他当先生,到现在,也能认全百家姓了。杨马兵也就教过这么一个学生,却颇感自豪。)可是没几年,局势大变,战乱四起,杨家大宅在一夜之间被鬼子烧成灰烬,金银财宝被尽数掠去,害得他们十几口家人是死的死,逃的逃,杨马兵从此就落了难。据说当时他还不满十二岁。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总是停顿一下,喝口水或者抽口烟,好腾出功夫把已经撕下来的愁苦重新粘到脸上去。然后,他眼巴巴的看着听故事的人的表情,当寻到别人同情的目光后,便把语调放慢,继续讲他那后半生悲苦的故事。

他后来去当了兵,给部队看马,于是就有了‘杨马兵’这个绰号。其实,他真名叫什么,自己也弄不大清楚。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讨过一个病病歪歪的乡下大姑娘,两个人感情不错。可是好景不长,刚刚结婚一年多,女人就死了,并没有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因此,杨马兵提起这个就伤心。

他受了一辈子苦,年老了,离开部队,回到家乡养老。说是养老,倒不如说是受罪,家里就他一个人,又穷,日子很难熬。翠翠祖父活着的时候,经常去看望这个可怜的老人,虽然他比杨马兵还大着几岁,看起来倒比他年轻的多。老船夫爱抽烟喝酒,杨马兵与他有共同的爱好,同时两个人又都是苦命人,彼此之间便有了更多的话题。于是没多少日子,两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翠翠祖父年纪大了,曾经嘱咐过杨马兵,自己一旦撒手归西,让他照顾这个未成年的孩子,杨马兵总是很痛快的答应:“行,你放心!我早就把翠翠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看了!”。

翠翠等杨马兵出了门,一骨碌爬了起来。刚才她还睡的正香,只因听到杨马兵说“都四月二十了,傩送怎么还不回来”心里便咯噔一下,睡意全无了。“是啊,又快端午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翠翠想着,转身望见了窗台上放着的马莲草,便随手扯过一把来。“编什么呢?编一只竹雀!对,就编一只竹雀,一只会唱歌的竹雀!”她微笑着坐了下来。

翠翠是乐观的,即使是在难过的时候,她也愿意用微笑来掩饰。祖父去世,她成了孤儿,但是她必须乐观。她知道,生活已经够不幸,她不能再为困苦的生活增加更多的难堪。命运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富人有条件和机会去抱怨,而贫穷的人只能是微笑,如果连微笑都没有了,那穷人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片黑暗。翠翠静静的坐着,窗户上极小的一块厚玻璃上映出了她美丽的影子。

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姑娘,细高挑的身材,漂亮匀称的五官,任谁见了都会由衷的夸赞她一番。特别是那双眼,又大又亮,水水的,像小娃娃的那样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很自然的向上卷着,显得俏皮而又纯真。她的皮肤不白,但是很细嫩,就像一块温润的美玉,在洁白中透着一些橄榄色的光。她很活泼,四肢灵活而又协调,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没有一个姿势不好看,没有一个动作不轻柔的。

马莲草在她的手里欢快的跳跃,“云雀儿”已经初具雏形,它静静的窥视着翠翠。她的美,是傩送记得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翠翠停下来,看了看手中那有形的忧伤。她看它,它也看她,彼此凝视了许久,翠翠心目中的傩送忽然变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像云雀一样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浩渺的天空中的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儿。翠翠竭力想把这个记忆中的黑点儿放大,使之还原,使之更加清晰,但是不能!傩送似乎离她越来越遥远了,他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英俊的轮廓,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眼角是不是有豆粒大的一块疤。“哦,我只是在思念一个美丽的影子罢了!”翠翠心里一颤,“云雀”落在了地上。她透过玻璃呆呆的望着远方:“傩送,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吗,如果你也明白我的心,那么就请你马上回来,请你带着最真诚的微笑,心甘情愿的,送来聘礼!我爱你!”

雨还是在无休无止的下着,冰凉的雨点像是落在心里,却在翠翠的嘴角激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杨马兵从雨幕中钻了出来,站在屋檐下。他一边竭力跺去脚上的泥水,一边使劲儿抖着蓑衣。翠翠看到这个和蔼的老人,嘴角那丝苦涩消失了,满脸浮现出了真诚的微笑,她把对祖父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可敬的老人身上。“现在,杨伯伯是唯一疼爱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将来,我必须好好养活他,为他养老送终!”翠翠这样想着,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她望着杨马兵满是褶皱的脸和湿漉漉的衣裳,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伯伯!”翠翠低低的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杨马兵坐在屋里,若有所思的抽了一袋烟,说道:“翠翠,我得去镇上看看,你顺顺大叔肯定又忙的不可开交了!唉,人老了,大儿子坏了,小的也不知去向,眼见着就要端午了,他得管货船的事,又得操持家里的一堆活计,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得去打听打听。”翠翠简单的答了一句,她打心眼里希望杨伯伯进城,以便打听一些关于傩送的消息,但是她又不想多说话,她怕眼泪会随着话语一齐涌出来。天保和傩送的事情,永远是她心里的伤。

杨马兵重新穿好蓑衣,自言自语的走进了雨里:“唉,这个鬼天气,这可真难为了小商小贩们,往年这几天,可正是上货卖货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