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马兵进了城,感觉到脊背上一阵冰凉,他想起了酒。酒暖身子,也能暖人心。“是啊,去老于家打壶好酒喝,真要是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这样想着,照直向一家酒铺走去。他想起酒铺,就想起了酒铺的掌柜老于,想起老于,就自然的想起了老于的凸脑瓢。“唉,自己要长这么个油光铮亮的脑袋多好,趁着年轻早早的就去做了和尚,也不至于受这一辈子的罪!老于的脑袋呀,可惜了!”
于掌柜正坐着打盹,见来了客人,抖着手从柜台后蹦了出来:“吆,老杨啊,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上镇上来啦?哎呀呀,看看您的蓑衣上都是水,赶紧出去脱下来抖抖!不然您再站一会啊,我这酒铺就变成水铺啦!哈哈哈”掌柜的没等杨马兵立稳脚跟便哈哈的笑着把他哄了出来。
“唉,好的,好的,你这老头子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客气!”杨马兵赶忙又跨出了门槛,一面解蓑衣,摘斗笠,一面不由自主的望着于掌柜的凸脑壳。这掌柜的六十岁光景,不仅脑门光亮,而且尖嘴猴腮,是个地道的生意人。除了赚钱,他闲暇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说东道西,纯粹一张婆娘嘴。镇里人除了打酒,都躲得他远远的,当然,杨马兵也是不怎么喜欢他的。
“老杨,你这会子来镇上买过节用的东西啊?这不还早呢吗,忙啥呀!”掌柜的拿了条抹布麻利地擦着酒坛子。
“唉,知道你这铺子下雨天生意不好,来照顾照顾你生意,不好么?呵呵呵。”老杨随便的搭讪着,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老于抬眼,正看见杨马兵盯着他的脑袋,尴尬的笑了笑,像捋头发似的向耳后捋了捋光光的脑皮,说:“行啦,我不跟你斗嘴!来来来,坐下坐下”老于随手掇了条凳子,放在柜台前,忽然把声音压低,挤咕着三角眼把话题拉了回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又要去顺顺家吧?”
“你管那么多干嘛,好好卖你的酒得啦!来,打酒!”杨马兵不客气的把酒壶墩在了柜台上,他不想跟老于多废话。
“嗨!忙啥呢!我问你,翠翠那孩子也还好吧?多亏了你照顾!哎,怪可怜的,孤儿!”老于扁着嘴摇了摇头,像是在感叹别人的不幸,但似乎又加了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在里面。
老杨很无奈,知道老于是在套他的话儿,但是又不好意思不回答,于是不卑不亢的说道:“翠翠最近比那阵子心情好多了,劳您挂念着!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祖父不在了,我理所当然的应该照管一下。至于我嘛,反正我也是一个孤老头子,有个孩子作伴也未尝不好哇。”
“可不是嘛!你还不知道吧,傩送马上就要回来了,等他一回来呀,和翠翠成了亲,你这不就有盼头了吗?白捡了个闺女不说,又添了那么出众的一个女婿,你也算是老年得福吆!”老于终于把想说的消息绕了半天弯儿说了出来,三角眼乐成了两条耷下去的缝,好像自己也会跟着沾点实惠似的。
杨马兵突然听了傩送要回来的消息,脑袋嗡了一声,一阵喜悦从心底涌了上来。其实让老于给说着了,杨马兵也是存着那么点私心的。他盼着傩送回来,盼着翠翠有个好的归宿,他并不指望着享他们多大的福,只盼着在他闭了眼之后能有人把他埋进坟坑里,过年过节的给他填填坟头,烧张纸,这,对于他来说也就满足了。“傩送是个好后生!”杨马兵经常这样说,如今傩送只要一回来,他自己的愿望也就实现了一半,杨马兵想到这些,高兴的有些头晕,半天才结结巴巴的搭上一句:
“是真的吗,你可是听谁说的二老要回来了?你可别蒙我!”
“看!看!看!我啥时候蒙过你啊,”老于用手指敲着柜台,得意地散布着他的第一手新闻:“是前几天我一个从湘西做生意回来的表弟说的!……”
杨马兵从酒铺出来,心里暖烘烘的,不知是不是喝了两口酒的缘故。雨还在下着,但是小多了,那块低沉而又苍白的天像是已经被揭起了一层,忽然离地面高了,而人的心也敞亮了许多。
雨天,过渡的人并不多。翠翠坐在屋里,不时的望一望小溪的那一边,手里还在摆弄着那几根马莲草。她不知道拆了多少只“竹雀”了,反正思绪是编了进去,最后留在手上的是竹雀还是马莲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心早就随着杨马兵进了城。
翠翠心灵手巧,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蓬草编坐垫,再大一点,便又跟着邻居黄大婶学缝补、刺绣、纳鞋垫。不过,除了雨天之外,她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情。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她爱爬树,爱去葱地里捉蝴蝶,爱到山上采野花,摘果子,爱到菜园子里去寻那顶红顶红的西红柿。她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害羞,但是又不像她们那样秀敏。她不会故意的躲避与男孩子往来,但又时刻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不惧怕陌生人,但是如果他们主动跟她搭话,她也会很警惕的把眼睛睁大,滴溜溜的转几圈儿,做好随时逃入深山的准备,但是当她发现他们没有恶意的时候,便会把纯真而又友好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她敢在清早露水还没散的时候去捅马蜂窝,然后得到那甜甜的野蜂蜜;她也敢去水很深的地方冒着被水蛇咬到的危险捉那顶大顶肥的黄花鱼。她确实是个淘气的女孩子,要不黄大婶怎么在十年前就有言在先呢:“丫头片子没个安稳气儿,我看将来哪个男人会要你!”
翠翠一天天的长大,比小时候稳重了许多,黄大婶乐在心里,腿上也就更勤快了些,她最近没事就往翠翠家里跑,不过那要得等杨马兵不在的时候。
黄大婶是翠翠的邻居,她很不喜欢杨马兵。她说杨马兵是一个正经八百的丧门星,这从他那愁苦的面相上就能看出来。黄大婶自认为会看相,而且很准。可是据翠翠所知,她至少有一次看走了眼:黄大婶没过门的时候就看出她老公是当官发财的相,于是自告奋勇的嫁了他,可是他不仅没当官发财,还在三年前突然死掉了——壮年早逝。没当上官太太反而守了寡,黄大婶对自己的能力可并不灰心,“好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她经常这样自我解嘲。据她看,德清更有福相,德清是她儿子!焉知没当上官太太而不能在将来当上官老太太呢?!黄大婶的心气儿越来越高了。
德清是翠翠小时候唯一的小伙伴,他和翠翠同岁,在四五岁的时候全家搬来清水溪畔。茶峒的住户很散,他们两家挨得又近,因此两个孩子自然而然的成了好朋友。翠翠的性格像个男孩,德清却恰恰相反。他很害羞,也很秀敏,他比女孩子还爱脸红。翠翠去掏鸟,他就站在树下提着小鸟笼等着;翠翠去钓鱼,他就主动去挖蚯蚓。他很爱听翠翠的话,翠翠也很喜欢他,一直把他当个妹妹似的呵护着。她经常把自己的红头绳扎在德清的头上,然后叫他阿妹,德清呵呵的笑着,任由她捉弄。不过这要背着家里,不然,就会招来黄大婶的一阵大骂。
黄大婶是个口快心直的人,心眼不坏,邻里间谁家有困难她都愿意帮忙,但是她有个最坏的毛病,就是爱骂人。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是在她高兴的时候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她都能骂得兴高采烈。她高兴的时候,骂起人来脸上会红扑扑的泛着点儿光,语言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点诙谐的味道。如果不高兴的时候要是骂起来,那可真是不得了!唾沫星子随着污言秽语一齐高声的喷出来,颇有能招来天塌地陷的危险的可能性。她生了三个闺女才得来德清这个宝贝儿子,所以格外的珍惜。她讨厌别人说他儿子像个女娃娃,如果有人说德清是女孩子投错了胎,她更是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能把那人骂的找不着北。翠翠明白这些,所以当着黄大婶的面儿,从不讨她的嫌弃。于是她便经常被黄大婶夸为“懂事的孩子!”,翠翠每次听到她这样夸自己都会暗自发笑。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不管他们的友谊怎么深厚,十二三岁以后他们也很少在一块儿玩了,德清毕竟是个男孩子,虽然他越来越秀敏。翠翠每次见到德清,还是会热情的打招呼,但是德清只是羞红着脸,咧开嘴一笑。
每次看到德清裂开的嘴里露着的那颗金牙,翠翠便想起小的时候。那年他们八岁,德清刚刚长了一嘴新牙,翠翠非要跟他比赛爬树,德清不会爬树,但是对翠翠的命令又不敢不遵从,于是勉强答应了。最后他未出乎意料的从树上掉了下来,磕掉了一颗牙,哭的差点背过气去。就是这样儿,他也没肯把翠翠给咬出来,不然翠翠肯定免不了挨黄大婶一阵臭骂。因为这事,翠翠现在还对他心存感激呢。德清缺了一颗牙,家里因为爱他,所以特意给他弄了颗金牙镶上了,那时候镶金牙似乎是一种时尚。但是那颗金牙却和他很不相称,他本来是很清秀的男孩,瘦瘦的小长脸上长着匀称的五官,身量很弱小,皮肤很白,总是那么文文雅雅的,像聊斋里经常提到的书生,但是现在,只要嘴一张得大一些,他就会露出那颗金闪闪的假牙,就像温雅的玉上面镶了一粒金豆子,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儿。
德清自己倒是没有觉得难看,或许只是因为这是拜翠翠所赐。翠翠经常看着他的金牙突然说一句:“对不起呀!”而他也必然一愣,然后腼腆的笑笑,说:“嗨!小时候的事,算不得真!”。他虽然这样说,但是金牙是证据,他被她害的丢了一颗牙可是真的。两个人的台词似乎都是背好的,每次都这样说,然而每次都几乎把翠翠感动的要流泪。德清最近和翠翠相遇,眼神越来越捉摸不定了,脸红得像北瓜,他们除了背诵那句台词之外,经常因为找不到话说而各自尴尬的走开。翠翠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只要远远的望见他,便绕道走开。
祖父在的时候,从不让翠翠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因此,虽然从小没有父母,她仍旧是个快乐的孩子。祖父去世了,翠翠成了孤儿,面对艰难的生活,她突然间长大了,变得更加坚强了。她那颗小小的心儿盛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她知道,活着,就是幸运的。翠翠一天天的成熟,她的爱也就一天天的滋长。她对德清的爱是另一种,她一直把他当成亲人一样。她明白德清的心思,正因为明白,所以她必须躲着他。但是,每当想起傩送的时候,她的心情就会是另一番滋味,她会感觉到隐隐的心痛,也会因此而默默的发呆。她已经等了他一年了,还是没有音信,她爱他,这种爱让她的心暖暖的感觉到有些疲惫。
翠翠正在发呆,黄大婶冒着雨,撑了把新油伞走进了院子。
黄大婶长得不丑,五十多岁,矮身量,白皮肤,微瘦。五官也很标致,可惜就是下巴略宽了一些,好像专门为长一张骂遍天下无敌手的大嘴而设置的,但是黄大婶的嘴并不是很大,所以下巴多少有些失望,不得不把腮上的肌肉拽成松松的几条皮儿。
黄大婶很好干净,家里家外的从来都收拾的井然有序,她爱穿粗布的衣裳,但总是刷洗的干干净净。这不,雨天她照旧穿了双做的有模有样的青缎子绣花鞋,走在雨里虽然万分的小心,还是不住的打滑儿。“这些日子,她来的频繁了些!”翠翠看着她一步一滑的走来,自言自语的说道。其实翠翠并不讨厌她,虽然小时候因拿了她的鸡毛掸子当马骑,没少挨她的骂,但是也经常被她热心的邀请了去,吃她亲手包的饺子或者用甜菜熬成的糖稀。翠翠认为,这也应该是功过相抵了。小时候,翠翠怕她,因为他是德清的娘,她曾经警告过翠翠几次,要是再敢欺负她儿子的话,就不让他跟她一块玩儿。现在,翠翠还怕她,也是因为她是德清的娘,她怕她把儿子强加给自己,怕她捅破了这层关系,以后见了德清的面会更尴尬。所以,最近黄大婶每次来,翠翠都有些害怕。而黄大婶呢,并没有因为翠翠的态度而减少了来的次数,她看出了翠翠的扭捏,却以为那是对德清有意思的缘故,因此,来的越来越频繁了。
雨渐渐的小了,远处的青山像裹着一层薄纱,在朦胧中展示着自己的秀美。有人要过河,大声的吆喝,翠翠赶去撑船,黄大婶也怏怏的回了家。隐约传来几声犬吠,被细雨盖住了,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