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快正午,杨马兵回来了。翠翠跟他说话,他只是搭讪着进了屋,阴沉沉的脸上仿佛又多了几道褶子。翠翠看出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于是赶忙接过他的湿蓑衣,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伯伯,今天进城路很滑吧,我看河里的水又涨了好多,城里肯定泥泞的很!”翠翠跟他搭话,试图赶走他心里的不快。
杨马兵捧着热茶,心里想,“唉,亲生的闺女也不见得有这么孝顺,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这样想着,脸上的褶子舒展了一些。
“可不是嘛,道路上的泥淤了有一尺多厚,好几次我都差点摔跤呢,唉,这把老骨头啊,要真是摔一下子可真是够我受的。怎么,今天过渡的人不多吧,翠翠?”
“是啊,人不多,早上载了两个小脚老太太,刚才又载了几个贼头贼脑的牲口贩子,哈哈,这些人可真是有趣。”翠翠故意大声的说话,仿佛很高兴。她知道,这个老人很容易受到别人情绪的感染。她不能去直接安慰他,否则,就又会引起他那没完没了的故事,翠翠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遍了,她实在没有耐心再多听一遍。于是,她搬了条凳子坐下,添油加醋的向杨马兵讲述自己的趣闻:“小脚老太太真是可怜吆!水流的急,她们站不稳,船一颠簸,她们就东倒西歪的坐到了船板上。您知道,这下雨天船板湿呀,坐又不能坐,她们只好委委屈屈的蹲在那里。可是呢,脚又太小,蹲也蹲不住,不是往前抢啊,就是向后栽,哈哈,这可真是难为死她们了。我尽量让船走的慢些,好容易才靠了岸,她们勉勉强强的下了船啊,还一个磕破了额头,一个戳伤了脚趾,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
“嗯,嗯,是啊,呵呵呵,谁让她们裹小脚!”杨马兵仿佛心不在焉,笑呵呵的应和着。
“那些牲口贩子更是有趣,”翠翠接着说道:“雨天,牛马不上船,贩子们费尽了吃奶的劲才把它们拉上去。可是这些牲口怕水,见到湍流的河水一个劲的叫唤,于是牲口贩子就把缰绳攥的紧紧的,好像生怕这些畜生会跳水自杀一样。想想他们的表情啊,我就一个劲的想笑,哈哈哈。”
“是啊,这雨天呀,做什么都难!我本打算买些糯米回来的,谁知道这接连几天下雨,外地商贩进不来,这本城的米又缺,结果价钱都长了一倍多,唉,这世道!”杨马兵听了翠翠的笑话,心情好了一点,打开了话匣子,“我已经托了顺顺了,他家过几天要从外地运米,我让他给咱留几斤。又是端午啦,日子过的可真快!”。
翠翠听他提到顺顺,心里开始扑通扑通的乱跳,她真想打听打听傩送的消息,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拿过杨马兵的烟袋,装作若无其事的为他装烟,轻描淡写的说道:“您去了顺顺大叔家啊,他们全家还都好吧,要过节了,船上的事情多,顺顺大叔又得忙活一阵子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家前几天又雇了个短工,也能帮上些忙。顺顺说过一两天天气转晴了要过来看看,给你祖父上上坟。唉,也难为他了,这么忙还要抽空想着别人的事。”杨马兵看了看翠翠,她的脸上红着一块儿,正若有所思的装烟袋。他知道翠翠的心思,想告诉她傩送要回来的消息,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变成了一声无可如何的叹息。
顺顺对傩送要回来的消息守口如瓶,虽然杨马兵试探了好几次。如果老于说的是真的,那顺顺就是另有打算,杨马兵不想让翠翠从空中一下子跌到谷底,他宁可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且看顺顺的态度。父母之命难违,他不想让翠翠做无谓的挣扎。翠翠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打量着,仿佛想看穿他隐藏在皱纹里的秘密。杨马兵喝了口水,趁机把头扭向了窗外。人,是拗不过命的,杨马兵深信这一点。
“黄家婶子今天没过来?”半天,杨马兵问道。
“过来了,您回来的时候刚走。”翠翠说话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左右的瞭着。
“嗯。德清也是个好小伙子!”他把“也”字说的重了些。其实,他是想说,傩送好,德清也不错。翠翠听出了那么点儿意思,忍不住问到:“傩送他,还没回来吗?几时回来?”她把头低下,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脸却羞的通红。
“嗯。没听他爹说起。”杨马兵回答得很含糊。其实确实如此,顺顺并没有向他透漏半点傩送要回来的消息。翠翠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翠翠,人有时候就是命,这不信是不行的!你还小,可能不明白,唉,我老啦,回头想想这五六十年,何尝不是被命运牵着鼻子走过来的,不由得我不信啊!”杨马兵用忧郁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他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翠翠听出了这话的分量,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里一酸,泪涌了上来,她马上把头压的更低了,不敢再看杨马兵的脸。
“伯伯,您坐着,我去做饭。”翠翠慌忙跑了出去。灶膛里的火把她的小脸儿映的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两转马上就被火烤干了。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翠翠一把挨着一把的往灶膛里塞柴禾,好像唯恐这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也灭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