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茶峒的天气终于转晴了。太阳像刚刚休完假期的孩子,天一亮就把头顽皮的探了出来,灿烂的笑着,光芒却并不耀眼。它把柔和的光撒在青崖脚下的溪水上,于是,本来清澈的溪水转瞬之间变得更加富有诗意了,粼粼的流水闪动着璀璨的光芒,像瑶池仙女散落在人间的一件彩衣,随着微风舞动起金光,让人的眼睛不敢逼视。
翠翠和黄狗都无暇欣赏这雨后娇柔的美景,绵延的雨天憋闷坏了好动的人们,一清早,过渡的人们就络绎不绝,有赶集的,有串亲的,有去大庙还愿的,有接闺女回家过节的。渡船往返于小溪的两岸,忙的像钟摆一样。
时近正午,该进城的进了城,该出城的也出了城,渡船渐渐的闲了下来。翠翠坐在树荫下疲倦的打着哈欠,黄狗拉了半天的缆绳,也累了,蜷在那里半眯着眼,鼻子上渗着小水珠,轻微的喘着气。河水静静的流着,树叶一动也不动,时间仿佛停顿了下来。翠翠合上眼,那张英俊的脸在眼前只晃了两晃,就被瞌睡冲淡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影子,晃动着,越来越模糊了,她终于甜甜的进入了梦乡。她开始做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美梦,她梦到了篱笆上淡紫色的喇叭花,梦到了山后苁蓉的虎耳草,梦到自己爬到树上去给失去母亲的雏鸟喂食,梦到慈祥的爷爷赤着膀子一面撑船一面唱着粗朴的山歌…当杨马兵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梦正酣,嘴角挂着微笑,她的梦是甜的,因为她并没有梦到傩送。
“翠翠,翠翠,醒醒吧,唉,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在这睡着了呢,早上非得抢着来撑船,你看这会子累的,唉,可怜的孩子!”杨马兵一面喊翠翠,一面抬起胳膊擦着额上的汗,“这太阳可真是厉害!翠翠快起来,下午不用你来撑船了,顺顺来了,你跟他一块去看看你爷爷去!”翠翠本来还很困倦,听说顺顺大叔来了,眼睛也机灵了:“顺顺大叔来了?几时来的?他来给爷爷上坟么?”翠翠一连串的发了问,不等杨马兵回答,已经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走!他该等急了。狗,狗,起来啦,你还在这赖着的话,我和杨伯伯可要走啦!”狗似乎没听懂翠翠的话,抬起鼻孔往空气中嗅了嗅,依旧把脑袋耷拉了下去。翠翠撅着嘴哼了一声,拉了杨马兵就走。走出去一段后,狗无奈,颠着小步跟了过去。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顺顺正坐在屋前槐树下抽旱烟,他身边放了个布口袋,口袋里鼓鼓的,一摞票据放在地上。顺顺的眼睛随着手指缓慢的翻动着票据,口里不住的发出啧啧的声音。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中等身材,不胖,但是很壮实。脸很方,颧骨上亮亮的红着一小块,显得气色一直都很好。粗眉大眼,方口方鼻,嘴角上总是挂着适度的微笑,仿佛见了谁都能无比亲热的聊上半天似的——这,似乎为他的好人缘找到了确切的根据。
翠翠望见顺顺大叔,本想远远的就打招呼,但是,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浮上了胸口,让她的嘴张开了又合上。是的,顺顺的确是一位可敬的老者,他在寨子里德高望重,不仅是一位成功的富商,还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不过,今天在翠翠看来,他还是天保的父亲。天保的死和自己多少是有关系的,这未免让她感到无比的内疚,她觉得对不起他们,她不敢直视这位慈父悲伤的眼睛。同时,他又是傩送的父亲,傩送是他逼走的,翠翠觉得应该恨他,最起码现在不应该理他。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但是转念又一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嫁给了傩送,那他就是她的公公,媳妇敬重公公是天经地义的,她似乎不应该对他有什么成见,想到这儿,她心里刚刚浮上来的一点恨意又悄悄的隐去了。紧赶几步追上杨马兵,一低头,她看到了自己的那双大脚,心里一颤,又猛的站住——媳妇在公公面前应该腼腆一点的,她不由得把轻松的步伐换成了羞怯的碎步,像所有的小脚女人一样,腼腆的向前扭着。
“顺顺,等得着急了吧?大老远的让你跑过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杨马兵一见到顺顺,离老远的就打起了招呼,这反而掩去了翠翠心里的尴尬。
顺顺听到马兵说话才从地上把眼光扯了起来,见到这一老一少已快来到眼前,顺顺眼睛露出了笑意,忙站起身来:“杨老哥,说哪里话来着,快过节了,我来看看你爷俩,再给老伯上上坟,这都是分内的事情,您就不必过谦了!呵呵呵。”
“唉,翠翠这孩子,大早上起来就去摆渡,刚才累的在树下居然睡着了,我去叫她才醒来,要不然现在还在会周公呢!”杨马兵笑着,眼睛似乎更湿润了一些。
“翠翠,真难为你了,女孩儿家还要受这份累!”顺顺的语气很诚恳,眼里流露出了怜惜的神情。这种慈父般的爱让翠翠有些感动,她的脑袋一时之间有些乱了,先前的种种想法和现在的感动混在一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呆呆的站着。
顺顺看了看呆立着的翠翠,嘴角泛出笑意,弯腰提起地上的布袋说:
“喏,没什么给你们带的,这口袋里是二十斤糯米,还有些白糖和干枣,过节用什么东西跟我说一声,改天再让大年送过来!翠翠,来,别在那愣着,把口袋拿屋里去,我跟你杨伯伯有话要说!”
“顺顺大叔,您真客气,”翠翠终于能搭上话了:“这么多糯米够我们吃上两个端午啦!”翠翠接过口袋,用力地抱在胸前:“顺顺大叔,杨伯伯,你们聊,我回去做饭去!”
“好好好,可得做点好吃的,把前阵子我晒的咸鱼炖上两条,你顺顺大叔难得来一趟”杨马兵赶忙嘱咐着。
“不用客气,大热天的还要生半天火,随便吃点就好了!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