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浑之中,只觉身子不住颠簸,过了许久,才得安生下来。背靠所及,似是躺在软绵床铺之上。耳畔响起喧叫人声,听来甚是情急,只是声音太过杂乱,听不出甚么个数来。
约莫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便觉方才后颈炽热之感渐渐传至面上,胸口也愈发肿胀,好像要爆开似的,几欲喘不过气来。待不多时,全身都开始滚烫燥热,如堕火海。我想叫人取杯水来给我,可鼻口都被热气堵住,全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正自浑浑沌沌,身欲化为青烟之时,忽觉眉心处一点清凉,似是有人在我脸上滴了一滴冰水,跟着天突、膻中、气海三穴也是一阵冰凉之意。
这几股凉气在体内化作一道直线,自承浆到曲骨游向四肢百骸,霎时间便觉身上燥热降下许多。待到凉气游遍所有经脉,复而聚回到颈后天柱穴,团团不止,似是在消解蟥虫所蛰之毒。
其时我双眼紧闭,感觉体内热气稍减,便不自禁地头脑昏沉,将要睡去。可才一入眠,脑中便不断闪现出那只凄然可怖的桑木毒蟥来。只见它露出绿盈尾刺,向我急急扑来,我吓得嚎叫不止,转身便跑。怎料才跑不远,便被地上一根弯里拐曲的树枝绊倒。我不及转身,惶恐地向前爬去,便在此时,只觉背上一痛,伸手去摸,竟是摸到一双绒剌剌的巨大翅膀。跟着身子抖的飞起,低头一望,自己却是变成了一只毒蟥。只觉两翅不住扇动,身子也愈飞愈高。正自惊惶不定间,翅膀倏地消失不见,我便又从半空中坠将下来。身子下落之势迅疾,我双手乱抓,大声呼号,眼瞅将要摔到碎石泥土中,却是总也落不到尽处。
蓦地里,身子一震,双眼猛地睁开,瞧见床边一侧,从窗格处洒进来一抹银白月光,才知自己是在做梦。我缓了缓神,发现衣褥全被汗水浸湿,不由得暗自心惊:“那蟥虫好生厉害,竟是将我蛰得昏睡了四五个时辰!”抬眼瞧了瞧夜色,已是三更天了。
我只觉喉咙干渴生烟,不禁喃喃的道:“水……水……”叫了片刻,无人应答。缓缓侧过头去,见戒药师兄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偶尔鼾声响起,竟是睡着了。我本想抬手唤他醒来,可四肢酸软无力,实在没半分气力能抬得起手臂。
正要再寻法子叫醒戒药师兄,却见他身子忽地一抖,随即猛地坐起身,双目惊恐,面色惨白,似是做了甚么噩梦一般。我见他转醒,心下大喜,忙道:“师兄……水……”喉咙依旧嘶哑不能言,但戒药师兄闻听我细如蚊鸣的叫唤声,却是连眨了两下眼,回过神来。
他一低头,见我期期望着他,登时喜道:“师弟,你醒啦!”我点点头,还未待张口说个“水”字,却见他匆匆忙忙地转身跑了出去。我心下惊诧之余,不由得暗自叫苦:“可怜我喉咙渴得冒烟,好容易盼到戒药师兄睡醒,他却扔下我不顾,自己跑了。”
便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空量师叔与戒药师兄一同走了进来。跟在他二人身后的,还有一位身着红裳,机灵貌美的女童,正是小果。
空量师叔快步来到我跟前,眼中满是关切,问道:“小娃,你可是感觉好些了么?”我说话困难,喉中发出“呴呴”的嘶哑之声。空量师叔又问:“你可是想要喝水?”我心下大喜,忙不迭地点了两下头。
空量师叔对戒药师兄吩咐道:“快去拿水来。”其时戒药师兄见我口不能言,便已想到我从昏睡中转醒,必定口渴难耐,所以早就从外面取了一碗清水进来。这时端至床边,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水。
清水甫一入喉,便觉一股甘甜凉意自舌尖直抵胃腑,人也随之舒泰了许多。只听空量师叔问道:“这会儿可是觉得好些了?”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词句出来,可是仍觉吃力。待缓了一缓,才勉强的道:“好……好多了。”
空量师叔神色略慰,放下心来。却听小果忽地说道:“你可不知在这半月以来,空量师叔见你一直昏迷不醒,心中有多焦急!”
我心下一凛,问道:“甚么?我在这里躺了竟有半个月么?”小果道:“可不!自从半月之前你被毒蟥蛰伤,便一直浑身发烫,昏迷不醒。后来空量师叔不顾空气师叔反对,折了那朵雪莲草下来,将其捣烂成浆,又以银针沾取浆液,在你眉心、胸口、小腹各刺了一针,你才渐渐好转。”
空量师叔故作不悦,嗔道:“你胡乱说些甚么!空气老头儿虽说并不十分待见小娃,却也不会见死不救。况且这雪莲草也非他一人所有,我摘下几片叶子来救命,又何需他来同意或者反对了?”小果一怔,随即俏皮的道:“说的也是!”
听他二人所言,我心中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但是仍有一事不解,遂向小果问道:“我记得当时你也被那毒蟥蛰了,为何你却没事,我倒在这里躺了有半月之久?”
空量师叔与小果相互望了一眼,说道:“此事我也甚觉蹊跷,但这半月以来,却是没见小果有何异样。想来也许是那毒蟥蛰了小果,却没注入毒液,这才使她免受其害。”
我点点头,说道:“怪不得!不过那蟥虫究竟是何毒种,恁地这般厉害,害得我睡了直有半月之久?”空量师叔轻哼一声,说道:“你便知足罢!要不是得雪莲草救你一命,哪还能容你睡上这些时日?只怕早就呜呼哀哉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那只蟥虫毒性之剧,当真也是世上罕见……”
小果道:“万幸您当时一掌将它劈死,除了一大祸害,否则它定然会再害人命!”戒药师兄惭然道:“如此说来,要不是我叫师父去拔桑树,那毒蟥也就不会从树根洞中钻出来,勿执师弟便也不会受伤了。”
我摇头劝道:“倘若我命中该有此劫,那便逃不了,也躲不掉。”空量师叔神情一动,喃喃道:“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戒药师兄提醒道:“您忘了,一月之前,次索嘉措上师曾经说过此话。”空量师叔以手拍额,连声道:“是,是,是,我倒给忘了。”
说完,众人一阵沉寂。我清了清喉咙,问道:“戒吃师兄最近怎么样了?胸内断骨可有好些么?”戒药师兄道:“戒吃师兄伤势无碍,现已可下地行走了,只是还不能做些粗重活计,以免牵动了筋骨,影响复原。”我点了点头,心道:“戒吃师兄伤势刚好,我却又病躺了下来,我二人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说了这许多话,身子愈发疲乏,空量师叔也瞧出我面色苍白,于是道:“既然你已醒转过来,性命自然无忧,今后就安生在这里养伤,相信不需多久便可痊愈。”转头对戒药说道:“徒儿,小娃就交由你来照看,我与小果姑娘先走了。”戒药师兄道:“徒儿定当悉心照料勿执师弟。”
空量师叔点了点头,又对我道:“小娃,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我说道:“有劳师叔挂心了。也多谢你,小果。”我补充道。
小果奇道:“你谢我甚么?”我面上一窘,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本意不过是客套两句,哪知她却大剌剌地反问回来,倒是叫我不知如何回答了。
小果见我支吾不语,轻哼一声,撇嘴道:“出家之人讲起话来尽是虚词假意,也不知道羞么!”我神色尴尬,干笑两声,不置可否。
空量师叔摇头笑道:“你就不要再拿小娃逗趣了,叫他好生歇息罢!”说着,抓起小果衣领,毫不费力将她提了出去。小果不叫不闹,任由他提着,却是不忘在离开之前朝我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我学空量师叔的样子,摇头苦笑,可随即便觉一阵疲乏,身子一软,瘫在床上。
戒药师兄见状,忙上前询问道:“师弟,你怎么样?”我摇了摇头,表示无碍,戒药师兄这才放下心来。
其后一月,我由戒药师兄悉心照料,晃晃不觉间,天时节气已由深秋萧瑟转为初冬料峭。这一日,戒药师兄从库房拿了两床棉被给我,随同而来的竟还有戒吃师兄。
我与戒吃师兄已有一月未见,这时见到他,不禁大喜过望。赶忙起下身来,一头扑进他怀里,问道:“师兄,你怎么才来看我呀?”戒吃师兄咧嘴一笑,将我举过头顶,转了一圈才放下我来,说道:“我本也想伤势一愈便来看你,可是一天夜里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将肋骨摔错了位,便只得麻烦戒药师弟帮我接好断骨,又养了一个月的伤,这才能下地看你。”
戒药师兄笑道:“戒吃师兄自从听说你被毒虫蛰伤,便吵着嚷着要来看你,可是他身上断骨未愈,哪能多作动弹?后来师父威胁要点他的跛穴,叫他今后再也走不了路,这才算是罢休。”
我哈哈大笑,脑中想着戒吃师兄被人吓得心惊胆怕的模样,便觉大是可乐。我向他问道:“你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觉,怎么却从上面掉下来了?”戒吃师兄面上一窘,挤眉弄眼的道:“这个……这个……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以后得空再说,得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