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听到“杨铁春”三字,登时脸色大变,向空量师叔瞧去。空量师叔这时也看向住持,二人神情戒备,如临大敌。众僧均未注意到两人神色有变,纷纷低声议论着寺中并勿杨铁春此人,门外那醉汉想必是喝醉了酒,走错路了罢。
这时只听住持语气阴沉着道:“那咱们出去瞧瞧罢。”说着,手执禅杖,步履沉重地往殿外走去。空量师叔紧紧跟在住持身后,眉头深锁,不发一言。
众僧随住持来到庙门前,但见门外石阶之上躺着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大汉,酒气臭气自大汉身上扑面而至,众僧闻之无不皱眉掩鼻。这大汉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鼻间鼾声大作,声如响雷。方才进来禀告的门头僧“咦”的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人怎么睡着了?”
空量师叔小心翼翼行将上去,借着月光仔细端瞧那醉汉面庞。只见醉汉乌漆抹黑的脸上尽是油泥雪垢,除眼、鼻、口能辨认出位置,其他实在瞧不出甚么模样来。空量师叔没得办法,只得缓缓蹲下身,一手搭住醉汉脉门,以防他突施偷袭,另一手撩开散在他脸上的乱发,用衣袖在上面擦了擦,又是细细地瞧了一阵。
凝视半晌,空量师叔忽地神情一动,当即将醉汉从地上抱起,回头对住持叫道:“师兄,是戒杯!”住持一惊,忙道:“快抱进寺来!”不待住持吩咐,空量师叔已然抱着醉汉迈进庙门,住持又道:“送去药房,看他身上是否有伤!”
空量师叔依言向药房奔去,住持紧随在后,其余众僧则一面行往药房,一面窃窃私语道:“这个戒杯是谁?为何两位师长如此紧张他?”
我昨日听戒吃师兄提到过戒杯这人,知他曾经打伤空气师叔,才被赶下山去。此时能够得见他本人,心里不禁一阵期喜。抬眼瞧向戒吃师兄,见他似乎十分担心戒杯师兄,拉着我的手大踏步往药房走去,与身后僧众拉开了一段距离。
到得药房,空量师叔已将戒杯抱到内室床榻之上,并着手撕开他身上衣衫。说是衣衫,却也不过是一挂散碎单薄的破布罢了。眼下正值严酷寒冬,戒杯师兄仅着一衫来到无量寺,即便身上没有刀剑外伤,也必定会生些冻疮坏疽在手足之处。
不过当戒杯师兄裸出上身之时,非但没见冻疮坏疽,更是连一丝细小伤口也无。可即便如此,我也是着实吓了一跳,只见戒杯师兄肩背,胸前,胳臂,尽是些长长短短的疤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如坼如裂,叫人不忍目视。
这时,戒药师兄从僧群中挤将出来,探手在戒杯腕处搭指诊脉。过了好半晌,才道:“戒杯师兄脉象平稳,气息悠长,不似受了伤。”空量师叔点点头,放下心来,道:“如此最好。”
住持转身对众人道:“诸僧各自回房,今晚所见不得私下议意,亦不得传扬出去,否则严惩不贷!可都清楚么?”众僧答道:“弟子清楚!”住持挥挥手,道:“那就且都退下罢。”众僧依言,陆续离开。我与戒吃师兄立在原地,迟迟不肯走。
住持问道:“戒吃,勿执,你们可还有事么?”戒吃师兄道:“住持师伯,弟子想留在这里照顾戒杯师兄。”住持向空量师叔看了一眼,见他点点头,便说道:“如此也好,那你就留在这里罢。你呢,勿执?”住持转向我问道。
我学着戒吃师兄的口吻,道:“师父,弟子也想在这里照顾戒杯师兄。”住持问道:“你之前可是见过这位戒杯师兄么?”我搔了搔头,道:“见……倒是未曾见过,只是听闻戒吃师兄讲起过这位师兄些许往事,心中对他十分钦佩,所以便想留在这里一同照顾他。”
我口中的些许往事,便是戒杯师兄打伤空气师叔一事,住持昨日听到我为此拍手叫好,便能明白我为何意欲留下来。
但没料想,住持却断然回绝道:“不行!戒杯已有戒吃、戒药两人照顾,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甚么忙,反倒平添许多麻烦。”顿了一顿,又道:“眼下几近亥时,你且回禅房歇息去罢!”
我心想:“住持平日性情温和,甚少板脸相对,今晚怎么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当下寻个借口道:“师父,我这一两月都是睡在药房内室,您今晚突然叫我回禅房去睡,那里既没棉被又没枕褥的,我如何能够卧眠?”
住持听我这样说,不禁一怔,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戒杯,犯了踌躇。此时闻听空量师叔道:“师兄,不如就叫这小娃留下来罢,我在这里看着他,也没甚大碍。”
住持寻思半晌,终于点点头,对我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来罢。”转向戒吃、戒药说道:“两位师侄,戒杯就交由你们照顾了。”戒吃、戒药恭声道:“请师伯放心,我二人定当悉心照料戒杯师兄,叫他尽快醒来。”住持点点头,复又看了一眼戒杯,神色凝重地行出药房。
我眼见住持离开,心中暗想:“这位戒杯师兄到底是甚么人?为何师父与空量师叔皆对他如此在意?待会儿得出空来可要向戒吃师兄好好问上一问。”
正思索间,忽觉手腕一紧,被空量师叔拉至门后屏风一侧,背墙而立。只见他阴沉着脸问道:“小娃,你骗得过住持师兄,却是骗不过我,快快说来,你留在这里却是为何?当真是为照顾戒杯么?你又知他是谁么?”
空量师叔一连串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却一个也答不上来。要说我留在药房里是为照顾戒杯师兄,只怕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至于戒杯师兄是谁,我亦不十分清楚,只是昨日听戒吃师兄提起过罢了。
但见空量师叔面色谨严,想必其中定有些内情,当下反问道:“戒杯师兄并非真是出家僧人,对么?”我随口胡说,只为诈他一诈。
不料空量师叔却大吃一惊,急忙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心下一凛,暗道自己误打误撞竟然说中了,当下摇了摇头,故作神秘不肯讲。
空量师叔眯起眼睛,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神色略缓,又问道:“可是戒吃他跟你说的么?”我抿嘴闭唇,不作回答,生怕叫他看出破绽。
空量师叔见我不说,托腮自语道:“应该不会,戒吃他没可能知道这些事……小娃,你又知道杨铁春是谁么?”他忽地问道。
我心下一怔,暗想:“这杨铁春之人,我可从来没有听过。但方才见你们听到杨铁春三字之时,受惊不小,想必他定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口中说道:“杨铁春嘛,我自然是知道的。要叫我讲,师叔你武功高强,又何必怕他呢?”
空量师叔面色一凝,问道:“你……你当真知道?”我点点头,斩钉截铁的道:“当真知道!”空量师叔叹了口气,道:“哎,本以为此事能瞒得过你们,没想到,却还是被你们知道了。”
我好奇心起,不由问道:“甚么事?”话一出口,便即暗叫一声不好。
只见空量师叔哼了一声,轻笑道:“原来你不知道,那便最好了!”我心下懊恼,只觉自己被耍了,气忿忿的道:“甚么知道不知道的?戒杯师兄到底是谁,你快讲出来罢!”
空量师叔道:“你叫我讲我便讲么?咱俩到底谁是师叔了?”我面上一红,支吾着道:“那……那你要怎样才肯讲?”空量师叔眼睛一瞪,嗔道:“讲甚么讲!”
我撅着嘴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讲讲又有甚么干系了?倘若他是好人,我便与他亲近些;若是坏人,我也应该知道离他远一些呀!”空量师叔神情一动,道:“你说甚么!”
我身子一噤,以为自己讲错了话,吓得不敢再说。
空量师叔紧紧盯着我,也没再问,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罢,罢,罢,此事讲给你听也无妨,但你可不能泄露给第三人知道,连戒吃、小果也是不行,否则我便叫住持师兄将你逐出寺去!”
我心下大喜,全没在意他出言威吓,忙不迭的点头道:“师叔放心,我绝不与第三人讲!”空量师叔白了我一眼,眼神中多有责备,口中却徐徐的道:“这事儿么,还要从五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