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小沙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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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日心焦

自空量师叔走后,空气师叔也带着戒律自行离去,余下众人则扶着戒药师兄回到药房,为他医治胳臂擦伤。

小果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剪刀,将戒药师兄左袖衣襟一点点剪开,露出一道长约两寸的伤口。但见伤口处深几见骨,叫人侧目不忍直视。戒药师兄也是吓了一跳,直痛得扑簌簌流下泪来。

戒吃师兄忿忿的道:“这戒律实在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戒药师兄急忙拦道:“师兄不可!眼下师父已被空气师叔逼得去了昆仑山寻雪莲草,我们实在不好再生事端。况且这伤口也非不能愈合,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戒吃师兄怒道:“甚么叫我们不好再生事端?明明是戒律他伤人在先,我们找他理论又怎么了?”戒药师兄道,:“有空气师叔在,你当他会叫自己的弟子受罚么?我们找他理论不过是枉费气力罢了……”

戒吃师兄道:“那我们就去找住持师伯来评理,他老人家总不至于包庇戒律罢?”戒药师兄微微摇头,提醒道:“你可不要忘了,师父刚刚交代过,他叫我们不得将此事告诉住持师伯,一切都等他三日后回来再行商议。”

戒吃师兄眉头一皱,道:“算账也算不得,评理也评不得,难道就这样任由他戒律欺负么?”戒药师兄黯然道:“事已至此,你叫我又能如何呢?”

我在旁劝道:“戒吃师兄,眼下既然别无他法,那就先不追究,一切待空量师叔回来再商议不迟。”

戒吃师兄皱眉寻思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唉”的一声颓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这时小果打了一盆井水进来,帮戒药师兄清洗伤口,水流虽又轻又缓,却还是疼得他倒吸冷气,眼泪直流。清洗过后,小果用毛巾将它伤口周围血迹擦拭干净,又拿来金创药,厚厚地撒了一层在上面。可能是药粉刺激了伤口,只见戒药师兄咬牙竭力忍耐着,直憋得脸色通红。过不多时,洒完了药,小果又从药柜中取出一卷纱布,在他左臂上细密紧实地缠了几圈,才算包扎妥当。

戒药师兄满脸泪痕地谢道:“多谢小果妹妹了。”小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莞尔一笑,道:“师兄客气了。”

我心下想起一事,便向小果问道:“你平日很少去到厨房,今日又怎地跑到后院去了?”小果一怔,随即道:“我刚刚去后院替戒禽师兄找些干草,说是要作铺垫鸟笼之用。”我登时奇道:“他在鸟笼中放些干草做甚么?”小果道:“他说在笼底板处放些干草,待到清扫鸟笼之时,只需将干草换置便可,这样便容易得多。”我点头赞道:“戒禽师兄倒也聪明!”小果得意道:“那是当然!”

提到戒禽师兄,也难怪小果对他钦慕有加。只因他相貌清俊,唇红齿白,看去如俊朗儒雅的书生一般,实在叫人难生恶感。戒禽师兄为人亲善,古道热肠,与众师兄弟也相交甚好。但却有一点叫人颇为奇怪,就是他常常将一些山中鸟兽带回寺里饲养。

在佛门中人看来,世间鸟兽性本自然,若是将其捉了来当作宠物养,即是泯灭了其本性,如此也算是为恶造业,实非僧人之所为。

戒禽师兄也深知不该如此,便一直将这一喜好深藏心底。但某一日去到后山拾柴,忽地见到一只鸟儿翅膀受伤,坠地不起。心底不禁犯了嘀咕:“寺中虽规定不得擅养生灵,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可如何是好?”思忖片刻,又是灵光一闪,道:“不如我先将鸟儿带回寺里养伤,待到它伤愈之时,再放它归林。这样一来,我既不算是犯了寺规,亦能满足自己养鸟之趣,岂不两全其美?”打定了主意,他便将伤鸟儿带回了寺里。

其后住持师父念在此举为功德一件,便也未予追究。但自此以后,戒禽师兄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不仅常常到后山寻些受伤生灵带回寺去,还向戒药师兄请教各种医治药方。长此下来,戒禽师兄禅院之中便总能见到各种生灵,但都以鸟禽居多。

此时闻听戒吃师兄道:“既然戒药师弟伤势暂无大碍,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勿执,小果,咱们都走罢。”我与小果点点头,转身对戒药师兄说道:“师兄,那我们得空再来看你。”

戒药师兄道:“也好,不过……”张了张嘴,未再说甚么。我心里清楚,他仍是害怕空气师叔与戒律师兄会来找他麻烦。

戒药师兄劝慰道:“你不必担心,在师父回来之前,他们不会多生事端。否则等到师父回来,见到自己的徒弟被人欺负了,哪里还会管他甚么雪莲草?就叫他们自己去找罢!”戒药师兄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戒吃师兄也不再多说,转身出了房门。我与小果跟在后面。

走出不多远,只听小果哎呦一声,叫道:“我还没将干草拿给戒禽师兄呢,他该等急了!”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戒吃师兄瞧着她背影,怔怔望了片刻,忽地转过头来,说道:“戒律如此欺负戒药,叫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有法子能够治他一治,却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

听得这话,我当即将胸脯一挺,道:“任凭师兄吩咐!”戒吃师兄笑了笑,低声道:“你且附耳过来,我将这法子讲与你听。”

戒吃师兄在我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一通,直听得我疑虑满腹。我不由问道:“师兄,你确定此法可行?”戒吃师兄面色一窘,道:“且不说它是否可行,但见戒律那副仗势欺人的模样,也要叫他多少吃些苦头!”我心头一凛,道:“好,那就依计而行!”

戒律师兄平日里喜好饮茶,常常捏着一盏茶杯,在院中悠哉吟咏。所咏诗词也尽是与茶有关,诸如:“何缘得来此山堂,松下野人亲煮尝,一杯落受浮青黄,杯中万里春风香。”再如:“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他也不顾是否有附庸风雅之嫌,只道自己堪比诗仙、茶圣,于茶诗一道颇有大成心得。

待听了戒吃师兄的法子,我便转回药房,向戒药师兄讨要几钱番泻叶,说是作通泄内火之用。戒药师兄也未心生疑虑,叫我自行去药柜取了便可。

怀中揣着几钱番泻叶子,出得药房,与戒吃师兄一同去找戒律师兄。半路上听他讲道:“这番泻叶外表看去嫩绿如茶,狭长似叶,实则是泻热通便的猛药。若非深晓药材之人,绝非能分辩得清其二者不同。倘若拿这药假作茶叶叫戒律饮了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可叫他腹痛如绞,泻意难当。”我问道:“话虽如此,但戒律师兄长于饮茶,又怎保他尝不出这茶中味道有异?”

戒吃师兄笑道:“你有所不知,此叶气微弱,味微苦,倘若掺在茶叶之中,被茶香一遮,戒律便品不出这汤水有异。”我点了点头,略作放心,戒吃师兄继续道:“待会儿我去将戒律引出来,你趁此机会偷偷溜进他禅房,将番泻叶子混入茶水之中,待搅拌均匀之后再溜出来!”我唔了一声,脚下步子愈发快了。

不多久,行至戒律师兄房前,我起先一步躲进廊后阴影之中,戒吃师兄则肆无忌惮地向房内大声嚷道:“戒律!你若有胆便快些出来!我与你有账要算!”

话音落后,屋内并无半点响动,又待了片刻,才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戒律师兄手中托一茶杯缓缓走出,面露不悦,尖细着嗓音问道:“是何人在扰我饮茶雅兴?可是活的不耐烦了么!”待瞧清楚是戒吃师兄,又阴阳怪气的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说罢,找我有甚么事?”

戒吃师兄挺起胸脯道:“我来找你算账!”戒律师兄微微一怔,问道:“我与你之间有甚么帐可算的?”戒吃师兄道:“你走近些,我与你说。”他意欲将戒律师兄引开,便随意寻了个借口。

只见戒律师兄冷哼一声,兀自站立不动,道:“有甚么事不可在原地说,非要我过去你才说的?”戒吃师兄一怔,支吾道:“这个……这个……你过来便知道了……”戒律师兄冷笑道:“你如此巧嘴滑舌的骗我过去,可是设了甚么陷阱,叫我一过去,便会着了你的道么?”

我心下暗道:“戒吃师兄若是支不开戒律,我要溜进他房间,可是棘手得紧了。”耳听得戒吃师兄继续说道:“我来找你只为替戒药师弟讨回公道,无意再生事端,你这么说,可是有些小人之心了。”戒律师兄叫道:“讨公道?讨甚么公道?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伤,怎么倒赖上我了?”戒吃师兄嚷道:“怎么不赖你?要不是……”

话犹未完,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威严已极的声音:“方才是谁在大喊大叫?”回头望去,但见空气师叔眉头紧蹙,大踏步来至近前。

戒律师兄见状,忙迎上前去,伸手一指戒吃师兄,道:“师父,方才就是他在大呼小叫,搅人清静的!”

空气师叔点点头,转向戒吃问道:“你师父都然答应赔付我雪莲草,你又来我徒儿禅院干么?”戒吃师兄本对空气师叔颇为惧怕,但此时却不管不顾的道:“弟子无意扰人清静,此番前来,不过是为戒药师弟讨个公道罢了!”戒律师兄道:“明明是戒药他自讨苦吃,你又来找我讨哪门子公道?师父,您可要替徒儿做主!”

空气师叔看着戒吃,故意道:“这个你放心,师父身为戒堂首座,自然不会叫旁人白白冤枉了你的!”戒吃师兄面色一沉,道:“师叔,您身为戒堂首座,若是依仗权力包庇徒弟,岂不是有失了身份?”

空气师叔厉声喝道:“大胆!你是甚么身份,怎敢与我这般讲话!”戒律师兄也在旁煽鼓道:“师父,他既然这般不识长幼尊卑,就把他带到戒堂,好好地惩罚他!”

戒吃师兄朗声道:“弟子并非目无尊长,只是您有心偏袒戒律,叫弟子心中不忿罢了!”空气师叔问道:“我何时偏袒过戒律了?”戒吃师兄冷哼一声,说道:“如若您没有偏袒戒律,那便与弟子一同去找戒药师弟,叫他与戒律当面对质。如若戒律当真欺负了他,您便要依照戒规惩处戒律,如此才不算心有偏袒,您看如何?

戒律师兄听他这样说,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当即阻挠道:“师父,弟子觉得此事根本无需再行对质。因为戒吃与戒药自来相交甚好,他二人此番约我前去,定是在私下里串通好了的,待到我与戒药一见面,便是一张嘴难敌两条舌,又叫我如何辩得过他们?”

空气师叔寻思片刻,摇头道:“不怕,戒吃既说我包庇徒弟,也总不能真叫他以为如此。不如这样,我与你们一同去见戒药,到时有我在,便不怕他们诬赖你了。”戒律师兄面上一窒,还要待说,却听空气师叔对戒吃师兄道:“你在前带路罢!”

此时我藏在门廊阴影之后,见戒吃师兄带着空气与戒律往药房方向去了,便从后面走了出来。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又闪身进了房间。

迈步而入,但见房内东首墙壁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律”字,西首摆着床榻。东西首之间放有一盏方桌,桌上摆着一把紫砂茶壶,两三茶杯。当下也不作多想,将怀里几钱番泻叶子尽数倒入茶壶之中,又细细地晃了两晃,才匆匆溜出门去。

到得门外,只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好似要蹦出来一般。两手直捋胸口,才得平复了下心绪。我寻思道:“也不知戒吃与戒药师兄怎么样了,他俩并非能言善辩之人,若是与戒律师兄当面对质,只怕不是其对手。”

念及于此,便转身往药房而去,心想:“恰若时机得巧,见到他们相持不下,自己便可在旁帮衬几句。”

不多时,来至药房。推门而入,只见里面静悄悄地,并无一人。心中纳罕道:“方才明明听到戒吃师兄说要来这里对质,怎地却不见他们人?”

出了门,绕着药房转了一圈,仍是不见任何人影。正觉奇怪时,忽见戒吃师兄铁青着脸,从不远处走来。我迎上前去,问道:“师兄,你们去哪了?不是说与戒药师兄对质么?”

一提戒药,便听戒吃师兄怒道:“别跟我提那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心下一怔,问道:“怎么了?”

戒吃师兄怒哼一声,忿忿不绝的道:“方才我带空气师叔两人来到药房,本欲叫戒药他道出实情,将如何被戒律推伤一事说与空气师叔听,哪成想这戒药却是胆如鼷鼠,全然不提戒律推他一事,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我在旁愈听愈气,最后终于忍耐不住,便不再去管他,自个跑到外面寻个无人之处解气去了!”

我哑然失笑道:“戒药师兄虽然胆小,你却也是糊涂。他既早就表明不愿再追究此事,你便不应再带着空气师叔去寻他,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戒吃师兄面露不悦,道:“你怎地也这么说?难道我好心好意替他去讨公道,倒头来却是我多管闲事么?”我和言劝道:“公道自然是要讨回的,但也不急于这一时,等到空量师叔回来再议也不迟。”

戒吃师兄闻言,神色似有不甘,但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默然半晌,他忽抬起头问道:“对了,你可将那番泻叶子放进戒律的茶壶中了?”我点点头,道:“已然放妥了。只要他喝了那茶叶水,不出半个时辰,便可叫他腹如刀绞,泄疾难禁!”戒吃师兄点点头,道:“如此也算是替戒药师弟报仇了……”话音未落,又转瞬怒道:“哼,报不报仇又与我有甚么干系了?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他嗔上一句多管闲事么!”

见他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我虽哭笑不得,但也未行多加劝解,心中只盼望着空量师叔能够早些带雪莲草回来,好将眼下诸般风波尽数平息。

此后两日,戒吃、戒药、戒律三位师兄相安无事,谁都未再提及前些天厨房后院一事,空气师叔也自待在戒堂,两日里深居简出,无意过问众僧可有逾戒犯规之举。表面看去,一切风平浪静,好似甚么事也无,但其中暗流涌动,每人都各揣心思等待着空量师叔归寺那一刻。

至于那混入番泻叶的茶水,不知是被戒律师兄瞧出了端倪,还是品出了异样,我与戒吃师兄皆未见其有腹痛难当,屡屡如厕之状。反倒是空气师叔,当夜在茅房里哀号连连,痛不欲生,听来直叫人胆寒发栗。

想来是那壶茶水阴差阳错地叫空气师叔饮了去,才害得他吃了苦头。不过如此也算是天道昭彰,恶报既轮不到戒律师兄,那就报在他师父身上,以惩其教徒无方之罪。

时光匆匆而过,转瞬便到了第三日。我与戒吃、戒药两位师兄自天刚蒙亮便守在寺庙门口等待空量师叔回来。三人或立或坐于门前石阶之上,目光远眺山脚石阶尽头处,看是否有人经过。

如此这般地等了两个时辰,不见有任何行人影踪,心下不免渐渐焦急起来,均想:“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约定时限,倘若空量师叔再不回来,只怕难以向空气师叔交待了。”

正焦心间,听得身后庙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回头望去,只见从里走出一面容娇美的红裳少女,正是小果。她一见到我,方缓了口气说道:“原来你在这里,住持长老正寻你呢!”我问道:“师父寻我何事?”小果摇头道:“住持长老他没说。”

我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襟尘土,问道:“师父他在何处?”小果道:“住持禅院。”

我唔了一声,回身嘱了戒吃师兄一句:“师兄,若是空量师叔回来,你便去住持那里找我。”戒吃师兄幽幽的道:“倘若师父能够及时回来,那便好了。”

我心下略沉,又瞧了一眼山脚石阶处,才随小果回进寺内。

住持禅院位于寺内东南角,是师父房前一清雅小院。院东首植有丁香、海棠等净业清修的花树,西首则置一石桌,三两石凳,石桌上刻着横竖十九道格线,作棋盘之用。棋盘上下两方各有一石钵,其内盛满黑白二色棋子。

初时我并不知此棋名称谓何,只当是以黑白二子摆图作画之用,后闻师父讲,这棋叫作弈枰,又唤围棋。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需二人对坐,以棋子行列摆阵而下。

我心觉有趣,便央求师父教我学下弈枰。但学了几日下来,却觉愈学愈难,不仅规则繁多,下法也是不一而同。后来我只背了些基本的口诀要领便不愿再学,师父也未强求,只道一切随缘。

不多时来到禅院,见师父手执念珠,神态悠然坐于石桌之前。我与小果行到他面前,躬身合十道:“见过住持师父。”住持点点头,笑容可掬道:“勿执,过来坐罢。”

我依言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小果则袅袅做了个揖,道:“空无长老,那我先告退了。”住持点头谢道:“有劳小果姑娘了。”小果微微摇头,道:“住持不必客气。”便即欠身行礼,转身而去。

待小果身影没入了回廊之中,我便问道:“师父,不知您找我所为何事?”住持捋须道:“也没甚么要紧事,不过是想问问你近些日来可有勤做功课,用心礼佛?”我恭敬答道:“徒儿每日虔心修行,读法诵经,无一日敢懈怠!”住持慰然道:“那便最好……”沉吟片刻,又道:“你空量师叔若是能像你一般恳学善悟,便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玩闹不羁,任性使气了。”

我心下一凛,暗想:“师父突然提及空量师叔,莫非是瞧出了甚么端倪?”口中却道:“师叔他直率顽皮,此乃天性使然,也怪不得他。”

住持笑着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倘若叫他像你我二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在房内打坐几个时辰,那便真如要了他的命一般了。”我哈哈干笑两声,口中附和着:“正是,正是。”

住持又道:“说起空量师弟,为师还知道他的一件趣事,说来给你听听如何?”我不由一怔,讷讷道:“趣事?甚么趣事?”住持并不回答,只笑而不语。我只得道:“既然……师父有此兴致,那便也好……”

师父点点头,轻捻着几枚佛珠,缓缓的道:“此一事还需从三十几年前讲起……

当年,圣祖皇帝仁厚贤德,推崇佛法,下旨敕修京城西面的弘慈广济寺。在其内增建御制碑文,加塑释迦牟尼鎏金佛像,并于石碑之上御临宋朝大书法家米芾的《观音赞》。

上任无量寺住持净玄长老为一睹米芾字法神韵,便派空量、空气去往广济寺,一来拜谒其寺时任住持湛佑长老,二来将那《观音赞》的碑文拓印于纸上,带回寺里供自己品赏。

空量、空气得了吩咐,便即启程,匆匆赶往京城。他二人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京师,得以拜临广济寺。

空量与空气于广济寺内面见湛佑长老,向其道明了来意,说是要借《观音赞》碑文作以拓本。湛佑长老仁善宽厚,又素与无量寺交好,自然应允。

待空量与空气拿着堂纸,将碑文以乌金墨拓了本子下来,湛佑长老又诚意留他二人在寺中小宿几日,以尽地主之谊。空量与空气婉言谢绝湛佑长老盛情之请,说是路途遥远,要急着回去复命。湛佑长老便也不作多留,只得奉以银两盘缠,遥遥相送。

在归寺途中,路经河南洛阳,恰逢其举办三月牡丹花会。空气提议在此小住半日,待欣赏过那些雍容牡丹再行赶路。空量知他对草木花卉甚为钟情,也未有异议,只是自己于此道无有兴趣,便独自寻了家客栈,暂时歇息下来。

当晚,空气回到客栈,突然将包裹布袋尽数交与空量背负,说是自己不慎将脚腕扭伤,负不得重物。空量也未与之计较,自行收下便是。

次日,空量、空气动身返寺。行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寺中。他二人进见净玄长老,向其禀报这一路所见所闻。净玄长老笑盈盈听完空气讲述,开口问道:‘不知两位师侄可有将米元章的拓本带回?’

空量师叔恭敬道:‘弟子不负所托,将拓本带回,请住持过目。’说着,将身后布袋取下,递与净玄长老。

净玄长老笑着接过布袋,打开来看,却是咦的一声,抬头问道:“你说的拓本却在哪里?”空量一怔,未及反应,却见空气忽地走上近前,看了一眼布袋,伸手指着空量嗔道:“好你个空量!我不远万里去京城拓了这《观音赞》下来,你却将它弄丢,这可叫我怎么向住持交代!”

空量满头雾水,不知所措,但见空气将布袋倾倒过来,却只抖落出一些堂纸乌墨,才猛地醒悟过来。

那碑文拓本一直由空气保管,自游完洛阳花会,他便将包裹布袋交给自己。现如今拓本遗逸,众人又见布袋是从自己身上解下,便都以为拓本是由空量保管,那么遗本之责便怨不到空气头上。再想起他自洛阳之后,一路上以诸般理由不让自己打开布袋,想来便是早就知道拓本遗失一事。

此时,净玄长老也未多责备,却是面色阴沉地转身走了,一众弟子默然跟在后面,独留空量一人立在原地。

空量本是性情豁达之人,对于此等屈枉并未放在心上,但自此以后,他与空气师弟便渐渐疏远,再不似从前……”

我问道:“空量师叔怎地不去向住持解释清楚?”师父叹了一口气,道:“一来,空量他性子倔强,即便蒙受委屈也不愿与人吐露分毫;二来,众人都以为是他弄丢拓本,即使开口解释,也难叫人相信,反有寻辞狡辩之嫌。”顿了一顿,又道:“晃晃三十年而过,空量、空气两位师弟仍是难释前隙。时至今日,更是为了一株雪莲草而叫对方舍身涉险,也当真是令人心寒!

闻听此言,我不禁心头一跳,暗想:“原来师父早就知晓此事!”便在这时,忽听得禅院外戒吃师兄大声叫道:“勿执师弟,师父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