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
俄罗斯语言
在怀疑的日子,在痛念我的祖国命运的日子——只有你一个是我的支持和支柱,啊,伟大,有力,正义和自由的俄罗斯语言!你看见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不是要陷于绝望吗?但是要说这样的语言不是赋予伟大人民的,是不可相信的!
一八八二年六月
麻雀
我打猎回家,在花园的林荫路上走着。狗在我的前面跑着。
突然它缩小它的步子,并且偷偷前进,好像感到身前有猎物。
我沿着林荫路看去——我看见一只幼小的麻雀,喙旁有一点黄,头上有一撮毛,它是从巢里掉下来的(风很厉害地摇撼林荫路上的白桦树),坐着一动也不动,无助地拍张著刚刚长出来的小翅膀。
我的狗缓缓地走近它,突然有一只黑胸脯的麻雀从近旁的一棵树上纵身下来,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头的紧跟前,全身羽毛反竖的,形容难看的,带着绝望而可怜的锐声鸣叫,向牙齿尖尖的张开着的狗嘴那儿跳了两次。
它飞奔下来拯救,它用自己的身子去庇护自己的孩子……但是它整个小小的身躯都惊怕得战抖起来了,声音变得粗野和沙哑了,它昏厥了,它把自己牺牲了!
它一定觉得狗是多么大的怪物啊!然而它无论如何不能在它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坐得住……一种比它的意志还要有力的力量把它从那里抛了下来。
我的特列淑尔。停下来,蹑足后退……看来,它也承认这力量。
我急忙把骚动不安的狗叫回来——崇敬着走开了。
是的,别笑我。我是向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崇敬,对于它爱的激发。
爱,我想比任何死的恐怖更加有力。生命只是靠了它,靠了爱才支持着和行进着。
两个富人
当人家当着我的面夸赞富人罗特希尔德的时候,我也赞美和感动——因为他从他的巨大收入中分出整千整万的钱去抚养儿童,去医治病人,去悯恤老人。
但是在赞美和感动的时候我不能不想起一家把一个孤苦无告的癙女收养到自己破产了的小屋子里去的贫穷的农民。
“我们把卡玑卡领来,”女人说,“把我们最后的几个小钱用在她身上,不过没有钱去买盐放在汤里了……”
“我们就吃没有盐的汤。”农夫,她的丈夫回答说。
罗特希尔德跟这农夫还差得很远呢!
一八七八年六月
我的树
我接到一封从前大学里的同学,富有的地主,贵族的信。他叫我到他的庄园里去。
我知道,他早就有病,眼瞎,风湿,几乎走都不能走……我便上他那里去。
我在他的广大花园里的一条林荫路上找到他。他裹着皮袄——事情却是在夏天——虚弱,佝偻,眼睛上罩着绿色的罩子,坐在一只小小的车子里,后面有两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推着这车子……
“我向你致敬,”他用快入坟墓的声音喃喃地说,“在我世袭的土地上,在我世代树株的阴影之下!”
一株苍老强劲的千年的橡树像天幕似的在他的头上张翕着。
于是我想道:“啊,千年的巨人,你听见吗?在你的树根旁边爬着的半死的毛虫,却把你叫做是自己的树!”
吹来一阵轻风,以轻微的悉索声在巨人稠密的树叶里逝过……我觉得,是年老的橡树,用宽大的和低低的笑声来回答我的思想和病人的夸耀。
一八八二年十一月
门槛
梦
我看见一座巍峨的房子。
在最前面的墙上有一扇狭窄的门洞开着:门里是阴森森的黑暗。在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少女……俄罗斯少女。
那一眼看不穿的黑暗在呼吸着寒气,随着冰冻的气流从房屋的深处传出缓慢的,滞钝的声音:
“啊,你想要跨过这门槛——你是否知道,什么在等候着你吗?”
“我知道,”那少女回答说。
“寒冷、饥饿、憎恶、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以至于死亡吗?”
“知道。”
“完全的歧视和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会忍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不但是从敌人那里来的,并且也是从亲人,从朋友那里来的?”
“是的……也从他们那里来的。”
“好。你准备好牺牲吗?”
“是的。”
“去作无名的牺牲?你毁灭了——无论谁……无论谁甚至于不会知道,应该纪念谁!……”
“我既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怜悯,我不需要名声。”
“你准备好犯罪吗?”
那少女把头垂下……
“犯罪也准备了。”
那声音没有立刻重提自己的问题。
“你可知道,”他终于说道,“你现在所相信的,你将来会不信,你将来会明白,你是受了骗,你是白白的毁掉你年轻的生命吗?”
“这个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总想进去。”
“进去吧!”
那少女举步跨过门槛——一面沉重的幕落在她的身上。
“傻姑娘!”不知是谁在后面切齿地说。
“神圣的女人!”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回答。
一八七八年五月
附注:
在屠格涅夫逝世前一年彼得堡《欧洲通报》杂志社的编辑史大修列维赤去访问他。那时屠格涅夫已经沉重地和绝望地病了。在谈话时史大修列维赤提起似乎屠格涅夫正写完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的传言。屠格涅夫竭力否认这一传言。他想了一会,补充说:“而且,假使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事实向你证明,我非但不在写长篇小说,并将永久不写!”然后他俯过身去,从写字台的侧面抽屉里拿出一个书夹,从书夹里拿出一大叠大小和颜色不同的写好的稿纸……他解释说,这有些像艺术家所说的写生的草稿和雏形,后来,当他们要绘作大画幅的时候,就利用这些草稿和雏形。屠格涅夫也是这样,每逢一得之机会,在事实或是思想一闪的生动印象之下,在最先落到手里的一张小纸上写下,都拿来塞在书夹里。他作结地说:“这是我的材料,假使我从事大作品的话,它们便要派用场了;所以,为了向你证明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预备写,”他对史大修列维赤说,“我把这一切都拿出来,交给你保藏,一直到我的死。”史大修列维赤夫回忆说:“我对他承认,不管怎样,我总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材料’,请求他,他能不能把这些稿子读一点给我听听。”屠格涅夫同意了。“他的高妙的诵读是这样感动我,我甚至于丝毫也不需要赞同这办法了……‘不,伊凡,谢夫格亦维赤,’我对他说,‘我不同意你的建议:假使为了要了少认识这绝美的东西,必须等候你的逝世,那就要巴望你早些死了,这我是不同意的,我们简直现在就把一切都印出来吧……’我们争论的结果是他同意仅仅抄写那些他认为可以发表的几篇;果然,过了两个星期,给我送来他仔细和亲手所抄写的五十页稿子,正像他向来的手稿那样。”后来史大修列维赤再去看他一次的时候,“屠格涅夫表示仅仅对于一个剧本有怀疑,特别出众的一个,结果是在校阅的时候,把它抽去,代以另外一个。”
《散文诗》——这些出版的材料就这样称呼——是屠格涅夫在五年之中,即自一八七七年到一八八二年所写的。其中大部分是在一八七八年和一八七九年写成。无疑,屠格涅夫不仅把它们看做是未来作品的材料,在会见史大修列维赤之前,他就把它们作为完全完成的作品读给自己的朋友们听。一八八一年夏,住在斯巴斯基的时候,他曾把其中几篇读给诗人波龙斯基和著名女演员莎薇娜听,后来又读给著名的亡命革命家拉夫罗夫听。但是他并没有预定把他们出版。“关于它们的出版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写信给他的德国朋友比赤说。
屠格涅夫选出出版的五十首散文诗,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在《欧洲通报》上出现。《散文诗》的名称是编辑部定的。屠格涅夫给他们标的题目是“Senilia”,意即“老人的”。
在巴黎的屠格涅夫档卷处藏着一本簿子,簿子上有他所写的散文。簿子里一共有八十三首诗。其中五十首已经在他生前发表,两首后来在出版物上出现。
最后三十一首诗到一九三一年才初次公布。
屠格涅夫“在校阅的时候,把它抽去,代以另外一个”的那个能特别出众的剧本是散文诗《门槛》。屠格涅夫因怕检查的惩罚,所以没有决定把它发表。他曾经写信给史大修列维赤说:“你跨过这‘门槛’会绊倒的”。事实上,这首诗确实丝毫没有机会被检查通过。
《门槛》是屠格涅夫在一八七八年五月写成。在这以前不久,即一八七八年三月在彼得堡举行行刺省长特列泊夫的女革命家维拉·柴苏丽赤的公审。一八七七年举行了两个屠格涅夫对之十分注意的大政治案公审。一次公审受审者有五十人,另一次有一百九十三名革命宣传者。这些公审案(被告中有许多是女子)非但表明妇女多么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它们并且表明革命家的英勇精神,甚至使敌对他们的人都惊讶。革命青年为了自己的事业准备牺牲的那种非常的精神给屠格涅夫起了很强烈的印象。《门槛》便是在这种印象之下写成的。
《门槛》初次印在一八八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旧历)屠格涅夫出殡时所散发的秘密传单上。
原载《苏联文艺》第1期,1942年11月
署名: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