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乔泰环视屋内,见屋内都是烧火做饭、跑堂打杂的伙计,并无一个外来食客。原来此刻尚未到晚饭开店接客的时辰,店里伙计正先赶着吃饭。马荣、乔泰见他们各自捧着碗吃着面条,又互相传着一大碗米酒喝。
此时一个跑堂小厮手上端个托盘,上面放了几碗面条,正从二人身边走过,恰好为乔泰看见,便顺手一把将这小厮袖口拽住道:“给我二人来四碗面条,再来两碗酒。”
“急什么。”那小厮挣开袖口,没好气地叫道,“没见还没开馆吗?”
乔泰见状不禁大怒,张口便骂。柜台后那独臂汉子抬头望见,忙将手中长勺放下,满脸堆笑地来到乔泰面前。
“骂得好!”汉子笑着道,“是什么风把老爷您给吹来了?”
“别叫我老爷。”乔泰粗声道,“我刚来此地,只在这衙门里当差,不是什么老爷。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吗?”
“公爷稍候。”独臂汉子道。他跑进厨房,旋即又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胖妇人,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碗酒、一盘热气腾腾的鱼与两三碟下酒小菜。
“这还差不多!”乔泰满意地说道,“看你像个老兵,坐下聊聊,叫你夫人替你掌勺。”
独臂店主从桌下拖出个凳子坐下,叫那胖妇人去柜台后掌勺煮面。马荣、乔泰也不客气,只顾端起碗来喝酒,拿起筷子吃菜。
店主坐在一旁,告诉二人自己是本乡本土人氏,曾从军征讨高丽,后因伤退役,回到家乡,用积攒的钱买下这家小店,赚钱谋生,日子过得还算顺当。说完自己身世,店主问道:“二位壮士为何要在这衙门里当差?”
乔泰答道:“与你煮面一样,只为挣口饭吃。”
独臂店主向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轻声道:“那衙门内近日里正闹鬼呢!二位壮士难道不曾听说十几日前县令大人被人掐死,尸首也被人跺碎了的事吗?”
“我还道是被毒死的呢!”马荣一边喝酒一边道。
“听他们胡诌!”店主道,“从那县令尸首上还刮下一桶肉酱呢!信我的话,那衙门里没一个好货。”
“新来的县令可是个好官。”乔泰道。
“我不曾见过他,但也难说。”店主不以为然道,“可那姓唐的与姓樊的不是什么好人。”
“那姓唐的有何不好?”乔泰有些吃惊地问道,“我看那老头儿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只怕连个苍蝇也不会伤害。”
“休要信他!”店主悄声道,“那老家伙可不一般,他才鬼着呢!”
“他有何事?”马荣问道。
“不瞒二位说,这地方的怪事可比你们看到的多得多。”独臂店主道,“我是本地人,怎会不知!自古以来这儿就好出怪事。早先我那老父便常给我讲些古怪事儿……”
店主越说声音越怪,且摇头叹息不止,像很神秘的样子。乔泰将桌上的一碗剩酒推给他,那店主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马荣听说此处怪事甚多,想起衙门内失踪的樊录事,便问那店主道:“从前的事日后我们自会知晓,我不信那皆是真的。不过,方才你说那姓樊的,我倒颇为那家伙担忧,如今衙门里都说那家伙失踪了,不知何故?”
“我倒希望他真的失踪!”独臂店主情绪激动地说道,“那恶棍到处敲诈勒索,比衙门里那县太爷还要贪心。不但贪心,还是个好色之徒,仗着自己长得风流,专爱淫垢人家妻女,天晓得造了多少孽!那恶棍还与那姓唐的暗地里勾结,贪赃枉法,他若有事,那姓唐的老家伙便总是想方设法为他开脱。”
“休再气恼,”此时乔泰插话道,“姓樊的不会再有好日子了。我兄弟二人今官职在他之上,今后那家伙须听我二人管教,我们定不许他再胡作非为。我听说那家伙在这城外西郊有处小庄园?”
“那是他去年从一个远房亲戚那儿继承来的。”店主道,“那地方不怎么样,是个偏僻去处,挨着个破庙。他若在那里失踪,他们定能寻到他。”
“你将话说得明白点!”马荣不耐烦地叫道,“你方才说的‘他们’是何人?”这时独臂店主正回头招呼跑堂小厮端面。那小厮答应一声,飞快将两大碗面条端来放在桌上。店主邀马荣、乔泰二人吃面,又徐徐言道:“那樊录事的庄园西边有条土路与大道相接,此处有座古庙,如今早已破败。九年前那儿还住着四个和尚,都是白云寺派驻的。一日清晨,有人发现那四个和尚都已死去,咽喉皆被人用刀割断!往后白云寺也没再派别的和尚顶替,那庙便一直空着。可那四个和尚的冤魂还时常在那一带出没。当地农户夜里常见鬼火闪烁其间,谁都不愿走近那地方。就在几日前,我一个表兄夜里路过那座破庙,月光下便见一个无头和尚在那里游荡,并且清楚见那无头和尚腋下夹着个人头。”
“我的老天!”乔泰叫道,“且别说得这般吓人!若是那鬼魂此刻便来到碗边,叫我们如何吃得下面?”
马荣闻言,禁不住大笑起来。二人不再言语,埋头吃面,不多时便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吃了个干净。乔泰起身,伸手去袖中摸钱。独臂店主见状,忙伸手按住乔泰手臂道:“公爷,休要如此!小人怎敢叫大人破费?这小店便如大人自家开的一般,今后还要仗大人帮衬,怎能要大人付账?如此折杀小人也!”
乔泰拗不过,只得道:“也罢,多谢店家如此款待我弟兄二人。不过,下回再来,一定付账。”
独臂店主将马荣、乔泰二人送至酒店门口,又热情寒暄了一番,才分手道别。
二人来到店外,乔泰对马荣道:“兄弟,我二人如今吃饱喝足了,正可乘兴干点公事。此刻便去城里走走如何?”
马荣闻说,抬头望望迷蒙的雾色,挠挠头皮道:“兄弟,这去城里可都得靠两条腿走了!”
二人说着便沿大街往那有灯的热闹处行去。一路上虽已是暮色苍茫,却仍见有许多行人往来。马荣、乔泰边走边随意欣赏两边店铺中的本地物产,这里那里打听些物价,慢慢向前行去。不知不觉来到关帝庙前,遂各买了一束香步入庙内。二人于关帝像前焚香礼拜,祈求关帝爷保佑死难将士的亡灵。
出了庙,二人又向城南行去。途中,马荣忽问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我们总要去攻打那些番邦?为何不让那些胡人、蛮子自生自灭?”
“兄弟,这你就不明白了,”乔泰在一旁答道,“我们那是去救助。那些蛮子未曾开化,需教化他们懂得人伦习俗。”
“不过,”马荣又道,“那些土人也知道些事情。你可知他们为何不在乎他们的姑娘结婚前一定得是处女吗?兄弟,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他们的姑娘从小便常骑马颠簸,长大无法查验是否处女的缘故,所以也就有了这等不成文的习俗!当然,可不能让我们的姑娘知道这些!”
“别再胡说了!”乔泰不耐烦地叫道,“如今我二人都不知走哪里去了!”二人停下脚步,环顾左右,发觉四周尽是民房,自己正站立在一条平坦条石铺就的道路中央。道路两旁朦朦胧胧但见皆是大户人家的高墙深院。因雾气弥漫,又无人走动,显得这一带十分幽静。
“那前边是否有座桥?”马荣手指前方道,“那桥下必是城南河道。我们若是顺这河道向东行走,早晚便可再回到方才那热闹街市去。”
当下,二人便过了桥,沿着河岸向东行去。
正当行走间,马荣忽地将手挡在乔泰手臂前,悄悄指着河对岸。
乔泰顺其所指透过雾色向前望去,朦胧间似见有一伙人正抬着个轿子在对岸河边走动。借着雾气中灰暗的月光仔细看去,又见一个不戴帽的光头男子样的人端坐在轿中,两腿交叠,双手合十贴在胸前,身上好似缠着白布。
“那是何人?如何这般模样?”乔泰惊异道。
“天知道是何人!”马荣道,“瞧,那帮人停下不走了。啊呀,兄弟,你瞧!”
此时正巧一阵风吹过,将眼前雾气吹散开来,剎那,只见对岸那伙人将轿子放下,轿后的两个汉子忽地抽出轿下两根抬杠,举起来便直向那光头男子的头上与肩上打去。此时一阵雾气飘过,又遮挡马荣、乔泰二人视线,二人只听得对岸河边传来像有何重物落水的声音。
马荣禁不住张口咒骂了两句。忽然间他像听到了什么,赶紧悄声对乔泰道:“往桥那边去了!”
当时二人急忙转身,沿河道往回跑。但因雾气太重,道路又滑,行走不便,待跑至桥边已费了许多周折。二人迅速跑过桥去,又小心沿着河边寻觅,却已不见那伙人的踪影。二人无奈,只得沿着河边来回巡查,希望能发现些可疑踪迹。转了几圈,马荣忽然弯下腰,以手触地道:“此处地面上有好些脚印,必是方才杀人灭尸处。”
此时雾气上升,可以看见地上一摊泥水,泥水中印着许多足迹。马荣脱去衣裤靴袜,将之交付乔泰看管,自己蹚入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
“这水如何这般恶臭!”马荣苦着脸叫道,“此处不见有何尸首。”
他又向前摸索一阵,脚下只踩着些泥块,并未寻到可疑之物,遂只得作罢,又蹚回岸边。
“屁也不曾见到一个!”马荣走到岸边,抱怨道,“我们定是找错了地方。此处只有些泥块,且有些烂纸,又臭又脏,好不叫人恶心!兄弟,拉我一把。”
乔泰伸手将马荣拽上岸,此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今日这事叫人好生不快!”乔泰愤愤说道。他见身后一面高墙,仔细看去是一座偌大宅子的后墙,墙边有一小门,门上挂着个灯笼,于是便抱着马荣的衣裤去那门楣下避雨。马荣则仍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待身上泥水冲净,才跑去宅子门楣下,借着灯笼的光拿汗巾将身子擦干,穿上衣裤靴袜。
不一会儿,雨过天晴,二人便又沿着河边向东走去。雨后雾气渐散,二人望见左手边皆是富家大宅的后院高墙。
“兄弟,今日我二人未做成一件公事。”乔泰懊恼地说道,“若是那做公差的老手来,想必不会叫那些歹人给跑了。”
“便是那做公差的老手来,也飞不过河去!”马荣不服气地说道,“只不知那轿里究竟是何人。我看此事不简单,比那九华园店主吹得还邪乎。如今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罢了,还是去找个店喝几盅去。”
二人行不多远,夜色中见前方模模糊糊挂着个彩色灯笼,走近看时,原来是家大酒楼的边门。二人转至前面正门边,见门额上几个大字“清风酒楼”,便径自向里面走去。一进门,便见里面厅堂富丽堂皇,好不气派。一个小厮立在门内,见马荣、乔泰两个懵懂闯入,衣衫皆湿,冠服不整,脸上顿时便显出轻蔑之态。二人横了他一眼,也不搭话,便向楼上走去。上得楼来,面前一座雕花双扇门,顺手将它推开,只见里边偌大一个餐厅,嘈杂喧嚣声不绝于耳。
六
话说马荣、乔泰来到清风酒楼内,上得楼来,推开餐厅两扇门,走入一看,但见里面皆是穿绸戴金、阔绰富态之人,围聚在几张玉石台面圆桌边叫吃叫喝,桌上摆满珍馐肴馔、美酒琼浆。马荣、乔泰心中不免自惭形秽,深知此处不是自家受用得起的。
当时马荣便对乔泰咕哝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为好。”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二人正待出门,忽闻一人叫道:“二位,何不来此与我一同饮酒?我独饮实在乏味。”马荣、乔泰转身,见一瘦弱男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桌边自斟自酌。
此人面相古怪,两颊松弛,鼻子大,鼻尖通红,一对弯弯的弓眉下两只眼半开半闭地斜睨着马荣、乔泰。马荣、乔泰见他身着质地考究的蓝缎圆领长衫,头戴一顶乌绒高冠,领口上却沾着几块油渍,高冠下拖出几绺乱发。显然是个阔绰却不修边幅的浪荡之人。
“兄弟,既是这人请我二人饮酒,何不陪他一阵?”乔泰道,“楼下那厮分明是个势利小人,若即下楼,那厮定当我二人是被赶出来的!”
二人遂在那人对面坐下。那人便招呼酒保过来为马荣、乔泰二人斟酒。
“相公不知做何营生?”马荣待酒保走后,开口问道。
“本人名叫薄凯,今在本地船东易鹏手下做个管事。”那人答道,随后举杯将杯中剩余之酒饮尽,又道,“本人不才,却会赋诗,在本地尚小有名气。”
“相公请我二人饮酒,日后若有难事,只需找我二人相帮便是。”马荣豪爽地说道。薄凯再次举杯,仰头将杯中酒缓缓倒入口中。乔泰见状,亦仿效其仰头饮酒。薄凯见之大喜,倾身观看乔泰饮酒之状。
“干了?”薄凯见乔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赞许道,“到此饮酒之人多似我一般慢慢品尝,似你这般饮酒倒是十分痛快。”
“我二人本来海量,这点酒算得了什么?”马荣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长地缓了口气,抹抹嘴道。
薄凯伸手取过酒壶,又将自己酒杯斟满,对二人道:“说个好听的故事与我听来!你二人每日风餐露宿,必定见多识广。”
“你说我二人风餐露宿?”马荣听薄凯如此道来,不禁大怒,嚷道,“休要胡说!看仔细了,我二人可是衙门里的公差!”
薄凯闻言吃了一惊,两道弯眉抬得老高,眼睛睁得老大,随即回头大声招呼酒保道:“再取壶酒来,要最大壶的!”然后回身对马荣、乔泰道:“如此说来,你二人是今日与新来县令同来的官员了?不过看你二人并无那等小家子气公差的傲气,想必是那新县令才招募来的。”
“你可认得那前任县令?”乔泰问道,“听说此人也是个会赋诗之人。”
“我不认得那前任县令,”薄凯答道,“我来此地并无多少时日。”此时只见他忽地放下手中酒杯,喜不自禁地叫道:“哈,有了,有了,这最末一句诗我总算想出来了!”
马荣、乔泰见状甚为惊讶。
薄凯一本正经地对二人道:“方才我正琢磨一首咏月佳诗,已推敲多时,只剩最后一句不曾想出,如今终于想出来了!不知二位有兴听我诵读否?”
“不!不!”马荣慌忙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