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二位是否愿意听我吟唱此诗?”薄凯兴致勃勃问道,“本人嗓音颇佳,若肯让我一展歌喉,必令四座皆惊。二位可有兴听之?”
“不!”马荣与乔泰异口同声道。见屋内其他食客皆面露惋惜之色,乔泰又道:“我等只是不好诗赋,实在不懂其中奥妙。”
“真是遗憾之至!”薄凯颇觉扫兴地说道,“不知二位信佛否?看你二位如此模样,不似信佛之人。”
“这家伙怎的这等啰唆?”马荣疑惑地问乔泰。
乔泰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道:“这家伙喝醉了。”转身又对薄凯道:“莫非你是个信佛之人?”
“本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薄凯一本正经地答道,“本人常去白云寺焚香拜佛。那寺中住持是个得道高僧,有如活菩萨一般,远近闻名。监院慧鹏亦口才出众,讲道精彩绝伦,听者如云。前不久——”
“听我说,”乔泰早已听得不耐烦,说道,“我们再找个地方饮几杯如何?”
薄凯正说得起劲,被乔泰将话岔开,心中好生不快。他斜了乔泰一眼,知他二人均不懂诗理禅机,只得作罢,起身叹气道:“既是二位不愿于此饮酒,那便寻个有女子的去处说话便是。”
“哈,如此甚好!”马荣兴奋地说道,“只不知你可认得那门路?”
“老马怎会不识途?”薄凯反唇讥道,话语中颇有轻蔑之意。他从袖中摸出几钱碎银付与酒保,然后便带马荣、乔泰下楼离去。
出了清风酒楼,三人见街上依旧是大雾迷蒙,夜色朦胧。薄凯将马荣、乔泰引至酒楼后河岸边,口中打个呼哨,不多时便见迷雾中划出一叶篷舟,舟前挑一盏灯笼,直抵岸边。
薄凯跨入舟中吩咐艄公道:“送我三人去城外大船上。”
马荣听说,心中好生不解,叫道:“嘿!你方才不是说好去寻几个女子说话吗?怎的又要往什么大船上去?”
“一样去处二样去处!”薄凯笑道,“去了便知。”而后对艄公道:“速速开船,此二位大人已心急如焚。”
薄凯蹲于舟篷之中,马荣与乔泰则蹲在薄凯身边。小舟穿过迷雾向前飞速行驶,一路上只听得艄公挥桨击水的声音。
行不多久,艄公停桨,随舟自行向前。行不多远,小舟便停下,不再前进。
马荣心中起疑,将一只手搭在薄凯肩头道:“若敢欺瞒我兄弟俩,看我不拧断你这厮脖子!”
“休要胡说!你将我看成何等人?”薄凯怒道。
正说话间,只听得一阵噼啪声响,像木栅开启之声,随后艄公便又驾舟前行。
“我等已自东水门下出城。”薄凯道,“这水门栅栏有几处已散架,小舟从此出城并无士卒拦查,甚为便利。不过,二位切不可将此告知你家老爷!”
又行了一程,马荣、乔泰便见前面有一排大船泊于水边。薄凯命那艄公道:“靠上那第二艘大船。”
艄公遵命,将小舟停靠在第二艘大船边。薄凯给了那艄公几个铜钱,便爬上大船,马荣与乔泰也跟随其后爬上船去。
上得船来,只见船面上凌乱地摆放着几张桌椅,桌面上摆着些残肴剩酒。薄凯引马荣、乔泰来到一处舱室门口敲门。门开时,见一肥胖妇人探身出来,这妇人穿着一身黑绸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蒜瓣牙,一看便知是个老鸨。
“哎呀,薄公子,是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那胖老鸨道,“快快请进。”
三人随那妇人进门,沿一又陡又窄的木梯下至舱内,见里面一个房间,梁上昏昏暗暗地挂着两盏油灯,中间一张大桌占去大半个房间。
三人在桌边坐下。老鸨拍拍手,即刻走来一个粗矮敦实、满脸横肉的王八,手中端着个茶盘,茶盘上放着酒壶、酒杯。
那王八上来为三人斟了酒,侍立一旁。
薄凯问老鸨道:“如何不见我那同行好友金桑?”
“金公子尚未来到,”老鸨答道,“不必管他,老身自会照顾公子,保你心满意足便是!”
老鸨丢个眼色给那王八,王八会意,转身将一扇后门打开,召唤一声,便扭扭捏捏走出四个妖冶姑娘,身上各只穿薄薄一层纱裙。薄凯见了兴奋得手舞足蹈,高声招呼那四个女子近前。
薄凯自拽过两个姑娘,左右一个坐于身边,然后转身对马荣、乔泰道:“这两个我包了,你二人如何想,我可不在乎!”又对那王八道:“看着,休叫我这酒杯空了。”
马荣也叫过一个胖墩墩的圆脸姑娘坐于身边。乔泰则试着与后面那个姑娘搭话。乔泰自觉这女子相貌十分姣好,只是看去面色忧郁,不苟言笑,问一句答一句,像满腹心事的样子。乔泰与之搭讪,渐渐知这姑娘名叫玉姝,是个高丽女子,但说得一口流利汉语。
乔泰揽着玉姝姑娘的腰,讨好道:“高丽可是个好地方,山川秀美。前次两国交兵之时,我也曾去过那里。”
玉姝闻言顿时怒容满面,猛地将乔泰推在一边,柳眉倒竖,冷眼瞪视乔泰。乔泰自知失言,后悔莫及,连忙又道:“你们的将士作战英勇,他们都尽了全力,只因我军人多势众,方才落败。”
玉姝姑娘扭头不予理睬。
老鸨见状大骂道:“你这骚妮子,好没道理,怎敢如此怠慢这位客官?还不快与客官赔礼?”
“用不着你来多嘴,”玉姝道,“人家客官尚且未恼,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老鸨闻言大怒,伸手便往玉姝脸上狠狠一刮,咬牙切齿道:“今日老娘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没廉耻的小骚货!敢与老娘顶嘴,反了天了!”说着又要动手打玉姝。
乔泰猛地将鸨母推开,大喝道:“别碰这姑娘!”
此时薄凯忽地叫道:“诸位,去船上走走如何?我想,此时月亮必已出来,正是赏月之时。我那好友金桑亦快来了。”
“我不上去,就待在此处。”玉姝执拗地对乔泰道。
乔泰想这高丽姑娘气尚未消,便道:“你愿如何便如何。”说罢,即随众人登上甲板。
上了甲板,众人举目望去,果见一轮圆月自薄雾中透出,朦朦胧胧,煞是可爱。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这边并排停泊着几艘大船,夜色中亦可见到对面河岸那模模糊糊的影子。
马荣找个矮凳坐下,拉过胖姑娘,坐于腿上。薄凯却将身边两个女子推与乔泰。
“好生照看二位姑娘,”薄凯道:“此刻月光皎洁,正是吟诗之时。”
只见他向前几步,立于船舷边,两手背于身后,仰头望月,像煞有介事地凝神思索,继而又道:“我知你二位不喜诗赋,但若不将我心中新作吟出,我心何甘?”说罢,便伸直他那青筋暴突的颈项,猛然间尖声吟道:“月兮月兮,伴我歌舞。怡情悦目,慰君芳心。月兮月兮,熠熠若银……”
吟至此,薄凯停下稍事歇息。正待再吟,忽低头侧耳倾听,旋即扫视身后,愤然道:“何处声响?扰我诗兴,实在可恶之至!”
“我也听见声响!”马荣亦愤然道,“天哪,哪里传来这般可怕之声?我与这姑娘谈得正欢,实在太煞风景!太煞风景!”
“此声像自舱中传来。”薄凯道,“我猜是那高丽女子正在舱中受罚。”薄凯话音刚落,马荣、乔泰便又听得舱中传来噼啪声响与呜呜呻吟之声。乔泰一跃而起,急向舱中奔去,马荣紧随其后。
下到舱中,但见那玉姝姑娘赤身裸体倒于桌上。那满脸横肉的王八用力抓住其双手,另一人则按住其双腿,那老鸨正挥动一根藤棍,用力击打玉姝臀部。
乔泰见状,不禁怒从心起,一拳将那矮胖王八击倒在地。后边那汉子见同伴倒地,忙松开玉姝双腿,急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刃,便要行凶。
乔泰纵身跃过桌子,一把将那老鸨推至墙边,紧紧摁住,又一把将那持刀之人的手腕捉住,用力向外一拧,只听得那厮哎哟一声便跌翻在地,手中尖刀也哐当落地。
这时玉姝已从桌上爬起,双手正拼命撕扯塞于口中的烂布。乔泰也过去帮其拉扯。
方才被乔泰拧翻的那汉子见有隙可乘,便弓身捡起尖刀,意欲再次行凶。此时正值马荣赶到,飞起一脚,踢在其肋间,那汉子翻了个跟头重重摔落在墙边,疼得龇牙咧嘴,哇哇直叫。这一边,玉姝姑娘将嘴里烂布扯出,只觉心口一阵恶心,便大口大口地呕了起来。
“窝里好热闹呀!”薄凯此刻方才来到舱内,站在门口楼梯上,幸灾乐祸道。
“速去邻船喊人!”那老鸨气急败坏地向那汉子叫道。汉子呻吟着从地上挣扎爬起,欲要夺门而出。
马荣听得老鸨呼喊叫人,心中并不慌张,反倒激动起来,大叫道:“将那不怕死的鸟人一个个都唤了来,看老爷我如何收拾他们!”说着随手将一根椅腿扳下,抓在手中,准备迎战。
“且慢,夫人,不可造次!”薄凯见事情闹大,忙招呼道,“休要胡来!此二位乃衙门里的公爷。”
老鸨不听则已,一听此言,霎时脸色煞白,慌忙命手下后退,随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乔泰道:“大爷饶命!老身只为这姑娘不懂行规,对大爷无礼,因此待要教训一番,叫她听从大爷摆布。老身原是想办件好事,不想事情闹到这等地步,还望大爷息怒!”
“先前我曾告知你休要碰这姑娘,你竟如此责打虐待她。”乔泰一边对老鸨吼道,一边将身上汗巾递与玉姝擦脸。此刻玉姝呕吐已止,站立一旁,身子兀自抖个不停。
“兄弟,送这姑娘进房歇息,好生安慰她。”马荣道,“我还要再教训教训方才持刀那厮。”
玉姝抓起地上自己的长裙,径自向后边一个门口走去。乔泰跟在其后进入一条狭窄过道。玉姝推开过道里的一扇小门,示意乔泰入内,自己跟在其后。
乔泰入内,见里面是一间小小舱室,窗下摆着一张木床,墙边放一只红皮箱笼,此外便只有一个小小妆台与一把摇摇晃晃的竹凳。
乔泰坐在那箱笼之上,等候玉姝。
玉姝缓缓进屋,随手将手中长裙掷在床上。乔泰尴尬言道:“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官人不必挂心。”玉姝说道,她心中并不在意,也不穿衣,便爬上床,从窗台上取下一个小巧圆盒。
乔泰见玉姝体态十分窈窕,但又觉不雅,便低声道:“姑娘,还是将衣裳穿上,以免着凉。”
“这屋里太热。”玉姝嗔道。她打开圆盒,取出油膏搽抹于红肿的臀部,继而忽道:“看,皮肤未破,官人正可及时行乐。”
“姑娘还是将衣裳穿上得好!”乔泰粗声道。
“奴只当是官人有意于奴家,”玉姝低头轻声道,“官人不是说奴家今日是官人的吗?”玉姝将衣裙叠起,放在窗台上,又走到妆台前缓缓坐下,梳理散乱的长发。
乔泰望着玉姝光洁苗条的腰肢,自思不可为之心动,继而又从镜中见玉姝胸前丰腴,眉目传情,情知玉姝有意挑逗。但乔泰竭力克制自己,对玉姝道:“可别如此!你一个已使人性情难耐,加之姑娘镜中倩影,叫人心中好生不安。”
玉姝闻言,惊愕不已,回头目视乔泰,心中甚是不解。于是起身来到床边,面对乔泰坐下,凝神注视乔泰。
“官人真是衙门里人吗?”玉姝认真问道,“来这里的嫖客常常不说实话。”乔泰见玉姝主动问话,心中十分高兴,伸手从靴筒内抽出一个折子递与玉姝。玉姝伸手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是一纸牒文。
“奴不识字,”玉姝手捧牒文道,“但奴眼力不错,可以分辨。”说罢便弯身自床下取出一个小小包裹。那包裹四方扁平,外面紧紧包着一层灰纸。玉姝坐于床边,将乔泰牒文上的印鉴与那包裹封口处的印鉴仔细比照,然后将牒文交还乔泰,说道:“看来这牒文不假,确有衙门大印。”
玉姝痴痴望着乔泰,纤手缓缓搔抓股部。
乔泰并不为所动,只是追问道:“姑娘如何有那盖着衙门大印的包裹?”
“看来官人来此并不想与我们女子寻欢作乐,只想捉拿盗贼,是也不是?”玉姝噘嘴奚落道。
乔泰被玉姝奚落,心中不免有些气恼,两手握拳脱口道:“听着,姑娘,你已受伤,须将养数日,休要以为我此刻会有意与你做那男女媾和之事。”
玉姝侧目偷视乔泰,料其绝非轻薄之人,便死了心,打着哈欠缓缓道:“其实奴家此刻也不想与官人做那等事。”
乔泰又与玉姝交谈了一阵,便起身告辞。
乔泰回至前舱,见薄凯伏于桌旁,头枕在两臂之间,正呼呼大睡。那老鸨坐在薄凯对面,呆呆地望着桌上的一杯酒。乔泰前去付账给她,并正色道:“今后休再虐待那高丽姑娘,否则定不轻饶!”
老鸨一肚子委屈,尖声争辩道:“大爷,那姑娘不过只是个高丽女奴罢了,是老身从官家合法买来的。”说至此,见乔泰面有怒容,忙又讨好道,“不过,既是大爷吩咐,老身怎敢违抗,一定照办便是。”
此时马荣回到舱内,满面春光,大声道:“不错,不错!这地方相当不错!那胖妞实在妙不可言!”
“只要老爷愿意,老身尚有更妙的奉送!”老鸨满脸堆笑,急忙讨好道,“那第五条船上新来一个年轻姑娘,美若天仙,且极有教养,只可惜近日被一客人出高价包下。不过,这等事不会长久,估计不出十天半月,大爷便可——”
马荣闻说,喜不自禁,连连叫道:“妙极,妙极!到时大爷我一定回来。但须告诉你那几个鸟人,休要再耍刀弄剑,惹我生气。若还敢动武,我定将你这骚窝掀翻了不可!”说罢,伸手用力推摇那薄凯的肩头,并在其耳边吼道:“快快醒来,‘酸秀才’!天时已晚,该回府歇息去了!”
七
话说薄凯被马荣吵醒,睁眼睨视马荣、乔泰二人,心中好生不快,遂不客气道:“你二人实在俗不可耐,只知湎色,无一点高雅情趣。早知如此,不会叫你二人作陪。我还是在此等候好友金桑到来,不需你二人陪伴,快些与我离去!”
马荣、乔泰只道是他今夜未能尽兴,心中怨恨,也不与他计较。马荣呵呵大笑,打趣地将薄凯头上冠帽拉下,遮住其双眼,随后便与乔泰一道登上甲板,跳上船旁一艘小舟,欣然离去。
二人回到县衙,见狄公书房中灯火通明。走近看时,见狄公正与洪参军在屋内商谈,书案上堆放着许多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