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哒”
一滴水打在地上,溅起的细沙一下子裹住了晶莹的水珠,薄薄的一层。
凝神发呆的小孩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滴水没入沙尘,如梦初醒地伸出手去——
手指戳进沙子,又抽出来,挟起一层薄沙。水珠消失了。他贪恋地捻着指心的一抹湿润,不忍它干透。
倏的,孩子的头顶一凉,一点,又一点的。他四面一看,四周也全是这样,稀拉的水珠降了下来,炸起一地金沙。水珠越来越密了,越来越大了,仿佛要浸湿了整片土地,要他再也溅不起一粒微尘。
多少年没尝过雨水滋味的土地呀,不习惯这样的恩泽,吞吃甘霖的动作也是如此艰涩。冷如寒泉的琼液浇上过于炙热的沙海,霎时消弭无形。奈何九天之上,雨泽发狂般地倾泻而下,不给顽固的沙漠一丝喘息。雨点连成了丝儿,丝儿连成了片儿,条条缕缕的水片从天上接到地里,怜怜地垂着。
孩子愣住了。他看着漫天的雨幕,说不出话来。
下雨了——
雨是什么呢?
是这沙漠里的住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东西。他往前走,脚踩进炽热的沙里,转眼那沙土就被冷雨浸凉了。他兴奋地奔起来,被干硬的沙砾干煸了十年的脚,第一次亲吻到这样的土地——
会溅起水花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了,简直像扑头盖脸地往头上砸来似的。那水柱砸到地上,竟弹起脚踝高的水花,裹挟着沙子,打得小腿生疼。雨中的孩子跑不动了——他发现自己竟喘不过气了。这水帘太密了,人在瀑布中如何正常呼吸呢?他终于惊恐起来,掩罩着口鼻向前跑去。
“轰”
陡增的雨柱一下子把瘦弱的身子砸倒在地上,濡湿的沙地一碰到他的手便陷下了两个浅坑。浅坑越来越深,他惊惧地扒着坑沿,只攥起了两手烂沙。
一望万顷的沙海上,一个小点短暂地移动了几秒,便消失在了边缘。
……
这黑暗是什么?
男孩只记得自己使力捂了鼻子,才没让推挤翻裹的泥沙涌进肺里。他呕出嘴里腥苦的烂泥,使劲睁了睁眼。
黑,再闭再睁,还是黑,黑得纯粹极了。
他疑心是瞎了,要么就是死了?他甚至拿手指轻碰了下眼珠,确保它俩睁着。
瞎便瞎了,他往前摸索着爬去。身体直不起来:腰还弯着,后脑勺就吻住了土层。看起来是跌到了什么洞里。头顶干燥的土层不一会就渗出水来,水串子哗哗地流着,干硬的土洞立刻湿了。
看样子大雨不停,等地洞注满水,再出不去,便只能等死了。黑暗中瘦弱的身影只好奋力爬去,虽然不知道目的地该往哪。他右手往前一探,一下子摸住了一截湿软的东西。那东西受了惊,身子一扭就窜了出去,竟在几步外的地方撞出一点光来。
孩子高兴坏了:原来我没瞎!
他弓着腰冲到那光点前,使劲把手抠进去,再狠狠地一拔——
哗!
潮水一样的绿光找着了宣泄口般的涌进来,一下子把孩子淹没了。汹涌的绿光好似有生命似的蠕动不休,孩子适应了强光后才终于发现,自己浮在了可以呼吸的“水”中——由无数奇异生命组成的海洋,荧光绿的海洋——
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啊!
那是望不到边的绿色球体,充斥着目力能及的全部空间。胸前是绿球,背后也是,周围、头顶,脚下也都是无数个,推挤着小孩浮了起来。他伸手抓过一个,拿到眼前去看,竟看到一双水珠般澄澈的眼睛。这小东西却害怕地发了抖,身子一扭又逃了出去。他往四周一瞧,天哪,每个小球都好奇地瞧着他,可当他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又都怯怯地把眼睛隐到身后。
静谧无声的地底,奇异无害的生物。他看呆了。他任由自己漂浮在梦幻奇丽的海洋里,仿佛忘了地上的一切。
这海洋突然波动起来,振荡由远及近,一条红色影子从远处飞快地掠近,滑过孩子的手背,又箭一般地往远处射去。他忙扭头看去,一抹橙红穿行在满眼的绿意之中,显得分外扎眼。
那是什么?
想也没想,他追着那抺红拼命地游去,把绿色的软球拨在了身后。可小绿球们受了惊吓,互相推挤着向外逃。这里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旷空间,失去它们的凭依,人便一下子往下坠去。先是上层的绿潮往两边分开,下面的不知头顶掉下了什么东西,俱各惊慌地分开。下坠的人影就这么直直劈下,把充天塞地的绿潮一劈到底——
嘭!
天旋地转,仿佛撞过一层薄膜,充满视野的绿色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一堵石墙在眼前迅速放大,他下意识地护住脑袋:
嘭!
在他落地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破障的脆响,一抹橙红划过,也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石板上,随着惯性咕噜噜地翻滚了几圈,留下一串晶莹的粘液。他揉了揉生疼的肩臂,赶紧起身上前查看:
这似乎是一条鳗鱼,但没那么长,形状之奇特又有点像泥鳅,可嘴边的长须似乎又在宣示鲶鱼的身份。
当然不管是其中的哪一样,这位土生土长的沙漠居民都不可能见过。没等他细看,这鳗鱼黏滑的身子突然膨胀起来,嘭、嘭、嘭!鱼身鼓起密集的肿包,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外挣脱。
乓!鳗鱼突然炸了开来,不过没有任何血肉飞出,只是爆起一团烟尘。噗的一声,一个人影竟然从里面跌了出来,恰好撞在一旁的石壁上。
那是个颇为魁悍的男人,身上罩着灰扑扑的窄袖武袍。他撑着胳膊,趔趄地站了起来,伸手把额前的乱发拢到脑后,露出略有沟壑的眉角。男人伸手摸了摸唇缘,皱了下眉,把手往脸颊上使劲拍了几下,耳下突然变戏法般地蓬出一圈疏淡的胡须来。他满意地撩了两下棕红的发须,把嘴张到极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他探手摸往腰间,那里有一块奇丑无比的木牌,上面是三个汉字——
“付红蛮?”
男人一听惊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孩,正盯着那牌子看。男人嘿地一笑,摸了摸小孩那团脏兮兮的泥发:“你识汉字?”
小孩仰头看去:“认过一些......你是,你是中原人?”
“中原人?多久没人提起这个称呼了......这么说我的确到了西域。”名叫付红蛮的男人往四面一看,只见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石室,往哪都看不到头。地面颇为平整,顶上却驳杂的很,有的地方吊着一串串的钟乳石,笔直地往下指着,有的地方是大片的透着淡淡绿光的半透明膜层,看来那就是两人掉下来的地方。他略一思索,接着问道,“小子,这里是哪里?”
“嗯......大概是地底。”
“啊?什么?可是我要去......”付红蛮纠结了眉头,在拼命回想着什么,“啊......怕是误了大事!”他突然解下肩上的背橐,翻出一块饼子来。他蹲下身子,把那勉强还算是白色的东西往地上敲去,叩击之间发出硬物相触的清脆响声。
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了手上快变成石头的东西,惊叹道:“这要几年它才能变得这么硬?”他扔了饼子,慌忙扳住男孩的肩头追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大叔你是那条小红鱼变的吗?”
“啊?啊。”
小男孩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在地穴中无意碰到的湿滑东西,莫非就是这条小红鱼?
“大叔你原来在土里睡觉呢,”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是我把你吵醒的。”
付红蛮哀叹一声,用屁股狠狠地向地面亲去,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别说吵醒了!我还要谢谢你叫醒了我......我这次来西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他挤起眉峰又死命地想着,好一会才颓然地放弃。“......睡太久了,脑子也糊了。算了!先回地上再说吧。”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小子!你算是我的大恩人哪,放心,我付某人一定带你上——呃,什么味儿?”
再看那只及成年男人腰部的小孩,此时已是个泥人。沙漠里的水何其宝贵,他这十年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积年的老泥平常干巴巴的闻不出什么来,但今天雨水一淋,那纠结杂乱的头发就透出一股诡异的骚臭。
付红蛮哈哈大笑:“虽说大老爷们儿,但不洗澡可不行。”他四面一看,这石洞里竟然有好几个水塘,反射着微弱的亮光。他起身往最近的水坑走去:“正好,大恩人,我今天就给你好好地洗一回。”孩子对于“洗澡”这个遥远的名词自然向往无比,于是紧紧跟上。
“这水倒是好喝得很。”付红蛮先捧了一掬水喝下肚,便招呼小孩下水。小孩已经站在池边,此时却扭捏着不肯下去了。
“怎么了?”付红蛮感觉莫名其妙。他转念一想:莫不是从小没见过大水,此时有这许多水在眼前,反而怕了?西域多沙漠,一辈子没淋过水的也不少见。
于是他干脆自己跳下齐膝深的水潭,一把将脏兮兮的小孩拉下水去。孩子挣扎了一会便安静下来,穿着早已湿透的衣服坐入水中。付红蛮掬水揉了两下小孩草窝般的头发,皱起眉头。
清冽的潭水往十年没接触过水的头皮渗去,遭到了巨大的阻力。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地打开,从一块灰不拉几的软膏上抠下一块,在掌心抹匀了,糊在蓬乱的头发上,细细搓洗。
“哎,我这可是西洋人的宝贝,平常都不舍得用。今天给恩人你洗头,也算值了价了。”付红蛮说着玩笑的话,一边小孩的头发也终于渐渐服帖起来。男人把剩下的软膏递到小孩手里:“接下来你自己弄吧。虽说你没洗过,但这东西可不用师傅教。不过你这泥也太老了,你得像这样使劲一搓——”
付红蛮捧住小孩的脸,示范性地搓下了他额头上的老泥。这一搓不要紧,付红蛮顿时觉出一点说不清的气质来。他不禁细细打量这小孩的眉眼:“你这......“也不太像一般西域人呀?
不止如此,纠结的乱发披下来后,付红蛮更瞧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缕强烈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双手,犹豫地问道:
“呃,小......恕我冒昧,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男人看了几秒,然后把手放到自己残破不堪的布衫下摆,用不快不慢的速度撩了起来。
付红蛮瞥了一眼便赶紧扭过头去。他胡乱按下孩子的手,略经风霜的脸上是说不尽的尴尬。他回过头,郑重地对着面前的孩子说:“这种地方,以后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听见了吗?”不等回答,他逃也似的扒着池沿跨上岸去。
“竟是个女娃......”付红蛮苦笑着摇了摇头,“眼拙如此......真是冒犯了。”
静谧得没有一丝杂声的地下石窟里,只有钟乳石滴下的水珠偶尔溅在石板上,滴答一声,碎成几朵银丝。池中的女童点了点头,便低头抹洗起来。
付红蛮觉得有些尴尬,却不知怎么开口。他愣了许久,只好说:“你叫什么名字?”
“乌斯。”女孩深吸一口气,俯身把脸浸入水潭,畅快地吐了一大串气泡,实在憋不住了,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来。她借着微光看向水面,和那个蓬头垢面的脏小子相比,这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乌斯?西域人起名果然与中原不同。
渐渐的,淅淅沥沥的水声滴滴答答地轻了下来。
“洗完了?”付红蛮听见水声小了,便把一件男式常服团成团往背后丢去。“你原来那件我帮你洗洗,先穿我的,这是最小的一件了。”
“大叔。”
“怎么了?”
“你把衣服扔水里了。”
......
石窟里的水声彻底消失了,女孩穿上了男人的一件用来衬里的便服,当然宽松得不成样子。付红蛮帮着把袖子挽起扎好,再从随身背橐里摸出一根朱色的腰带,上面衬着交叠的几何纹饰和简单的象征龙凤的曲线,虽质拙却灵气十足。他用腰带把肥肿的衣服扎紧,总算让它稍微合体了一些。
“这样便行了!虽然有些可笑,以后再给你弄一身合适的罢。”
“以后?”
“当然,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小姑娘脏兮兮的终归不行,以后若能去中原,你才知道什么是漂亮衣服!”
幽暗的岩洞又静了下来,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在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只留下一串鞋跟碾过积水的清脆爆响。
“乌斯,我们上去吧!”
“怎么上去?”
“从哪里下来,就从哪里回去。你也是上面跌下来的吧?我们再穿过那些个绿色的物事,再接着往上挖,总能回地上!”
“这么高,我上不去。”
“我知道,我也上不去。”付红蛮估计了一下头顶膜层的高度,自己带着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跳不上去,“但你发现没有,这层东西有一个倾斜的角度,我们往这个方向多走些路,总能找到够得着的地方。”
“好。”
......
静谧的黑暗中,无数长相奇异乖巧的小生物静静地漂浮在那里,只是间或一动,闪一闪身上的绿色荧光。那安静的样子让人疑心它们是从天地开辟便在那里的,而且会这么安静地直到永远。
不过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知何处而来的闯入者总算给它们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无穷无尽的纯净绿意里,突然混进了一抹红色,等它靠进了,才发现是个红发红须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拱去。
“千万——温柔一点。”付红蛮极为轻柔地拨开挤挤挨挨的小绿球,借着它们的身体往上爬去。
“嗯。”原来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眉眼间是更甚于男人的谨慎小心。她左手轻握住一个,小心地向下按去,那小家伙似乎不满地呜咽了一声,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生性平和的小生物对两个闯入者没有更多激烈的反应,有的甚至还好奇地凑上来观看这两个奇怪的东西。乌斯四面看了看惹人怜爱的小绿球,忍不住捧起一个细细瞧了起来。
这小东西胆子大,它没有逃走,而是和面前这个从没见过的巨人对视着。它的体型比苹果小一圈,分内外两层,最外面的透明薄膜包裹着同样透明的组织液,里面一团绿色的核儿在组织液中轻轻晃动,它们身上淡淡的绿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仔细一看,里面还漂浮着微妙的颗粒。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这到底算不算眼睛呢?内核表面浮着几点白色乳滴,当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们注意的时候,那些乳液便凝聚成两个椭圆的乳片朝向那里,好像在盯着某处看一样。
付红蛮也惊叹不已。他轻轻戳了戳面前的那一只,看着它不情愿地躲开自己的手指:“我却想不到地下有如此奇景,这些生命我是闻所未闻。”
乌斯呆呆地看着手背,荧荧的绿光从纤巧的手掌边缘透了出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大叔,你现在变成那条鱼,不是快很多么?”
付红蛮哈哈一笑:“你不问我为什么能变成鱼,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乌斯愣住了:“我以为,中原人都是这样的。”
“这......”付红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他暗自思忖道:“边民们竟已把我等神话至此......此事真须得教天子知晓。”
两人小心地在如潮的绿意中穿行,一辈子没看的绿色仿佛都在这里瞧了个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倦乏时,眼前的绿色突然淡了下去,付红蛮伸手一探,果然摸到了湿软的泥土。他兴奋地掘开,乌斯也跟了上来,两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挖着。扑簌簌的土块落了满头满脸,落进两人极力眯起的眼缝里。他们混不在意,又掘了一会,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事。
“啊,是岩层?果然和下来的地方有偏差。”付红蛮又仔细抠了几下,松了一口气,“这岩层质地不甚坚硬,我可以打通。”他往旁边移了几步,另掘了一个浅坑,又翻手摸出一把古拙的骨制小刀,把执刀的左手狠狠地埋进了土层。他确保了自己可以凭左手吊在上面,转头示意女孩尽量贴近自己。付红蛮左手嵌入土中,右手隐隐凝出一层润洁的水膜。忽然,他握手成拳,往刚刚两人掘出的浅坑狠狠轰去——
轰!
头顶的整个岩壁都震动起来,土块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一瞬间——两人的脚下都空了。
付红蛮的右手闪电般地抓住了乌斯的胳膊,两人就这么堪堪地吊在一片黑暗之中。乌斯往四周看了看,潮水般的绿色飞快地向远处退去,那些胆小的生物比想象中逃得快多了。没有了它们的照明,这异常空旷的空间黑得可怕。
除了头顶刚开出的孔洞。那里透着微弱的金光。
付红蛮尽力把乌斯举得离洞口近一些,她身体一摆,右手奋力地往上伸去,胡乱攀住一处坚硬的东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左手挣开男人的手掌,两手一撑,别扭地爬了上去。
“这女娃,力气倒是不小!”付红蛮拔出短刀,也灰头土脸地从狭窄的洞里挤了上来。
这里的空间要比下面逼仄得多,上下左右的岩壁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几条幽暗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不过在没有光源的地底,能看清这些已经是怪事一件了。光好像是从岩缝里透出来的,黄扑扑的岩壁上爬满了血管一样的金色纹路。
“这是何物?”付红蛮拍了拍头上了尘土,探手抠进了一处裂缝,抠出一点薄薄的金色乳液黏在指尖。
“大叔,它们是活的。”付红蛮一转头,看见乌斯也摸了一点金液,在指心捻了几下,那抹金色竟好像受不住热似的,化成金粉四下逃开了。
“哦?”中年男人玩心大起,又抠出一整条的金液团在手心,一股脑搓起来。只听噼啪一阵爆响,一团斑斓的火花在手心绽开,化为星星点点的金光,落入地里不见踪影。而它们落地的地方,原来土黄色的泥块竟慢慢染上了金棕色的乱纹。
付红蛮惊咦一声,俯身敲了敲那块地面,乱七八糟的纹路好像虫子一样爬了一片,在金粉散落的边缘淡了下去。他小心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见乌斯没有注意自己,便贼兮兮地掏出那把骨刀来挖了起来。这岩石不甚坚硬,不一会便被抠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块,那纹路好像渗下来似的透到了底下。
乌斯四处探了探,不敢走太远便晃了回来。结果她一下就看见付红蛮撅着屁股在地上刨土。
“大叔,你在干嘛?”
“呃哈哈......”付红蛮老脸一红,干笑几声,飞快地把那块石头揣进怀里,“没什么,走吧走吧!”他绕到乌斯前面走着,心中窃喜:“这材料可不多见,若找个工匠好好雕琢一番,说不定是个雅致的摆件。”他这么想着,不禁抚须大笑起来:“哈哈!我付红蛮也是个雅人了!”
两人留下了这地底一游的纪念后,便继续赶路。说是赶路,其实谁也不知道方向如何,只是凭着感觉往地吸引力相反的方向走便是了。洞里窄得不成样子,两人勉强蹭过几道岩缝后,终于没了路。付红蛮却不着急,他往四下里敲了一圈,盯住一处,一脚踹了出去。土块哗啦啦地淌下来,露出一个羞答答的裂缝。他又是几下乱蹬,金石飞溅,那缝儿扩出一个半人高的窄洞,露出了后面黑魆魆的空间。
两人这么一边走一边开路,身边的金色渐渐疏淡了,原来两指粗的金脉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些丝一样的金线勉力支撑。如果把金线看作神经,两人就好像从人的脊椎处的神经中枢,走到了脚趾末端的神经末梢。
“呼——”乌斯忽然喘了一口大气说:“舒服多了。”
“不错,刚才的地界空气薄得很哪!”付红蛮抹了两下稀淡的金色,看了一眼手上淡不可查的金光,“这些金色小虫应是厌恶空气,这里的金色这么淡,说明这边离地面更近。我们走对方向了!”
仿佛回应他一般,经过一个转角,一线明晃晃的亮光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在已经没有多少亮光的洞窟里显得格外耀眼。他们兴奋地冲上前去,对这道裂缝展开了疯狂的蹂躏。一时之间“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两人身上糊满了湿乎乎的渣土却浑然不觉。随着一声轰然炸响,两条狼狈的身影终于从洞穴里掉了出来。
此时,在某处矿坑中。
矿工甲突然停下来抠了抠耳朵,转头对仍在“乒乒梆梆”敲个不停的矿工乙说:“哎,王二麻,你有没有听见底下有什么声音?”
“没有!”
......
再转回更深的地底。
蓝。
这是现在付红蛮和乌斯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唯一字眼。
大自然怎么会把这么多的蓝色堆到这个偏僻的所在呢?这里本来就是个普通的溶洞,不同的是它拥有的纯粹的颜色。头顶脚下,四面里都透着精纯的蓝,玻璃一样到处嵌着,就像冰,却失了应有的寒气。
有一个说法是浓翠欲滴——这溶洞顶上的蓝太稠了,仿佛真的浓郁到了极致,绷不住似的直往下滴——于是洞顶垂下了千万条晶莹的丝线,像无数指甲大小的珠子穿成的珠串儿,晶润流转,只是没了那逼人的蓝意。
拿指节敲一敲洞壁的晶层,是硬的,头上垂下来的细丝是软的,用指头缠住下头,一拽,弹得很。
“大叔,这东西是什么?”乌斯搓了几条绞在手里。
“我自然也不知道。你若是觉得有趣,拽回去玩就是了!”
乌斯依言往下一拽,这东西有些倔气,不肯下来,她干脆就拉着几根丝线往前走。终于微不可闻的几声“啪啪啪”后,弹性十足的晶线缴械投降,“啪”的一下黏在了她的手上。
乌斯搓捏着耍了一阵,也有些腻了,看它颜色可爱又不忍丢掉,于是赶了几步追上付红蛮,打开他的背橐塞了进去。
噗。
什么东西湿哒哒地落地的声音。乌斯随意地四处看看,又继续往前走去。
噗噗噗。
付红蛮也听到了,他往后一瞥,停了下来,乌斯也跟着停下,回身看去。
噗噗噗噗......
几根丝线不知怎的断了,露出洞顶上一个黑黢黢的空洞。以它为中心,旁边悬吊着的丝线一串串地坠了下来,速度越来越快。一圈圈掉落的晶丝甫一落地就变换了身形,硬化成了一个个俏生生立着的晶堆,连那蓝色也跟着褪去了,改换成五彩斑斓的绚丽模样。
“......乌斯,这个洞,是不是你拽掉那几根绳子的地方?”
“......好像是。”
头顶上的晶线潮水般地消失着,仿佛下了一场流光溢彩的暴雨。与此同时,洞顶的冰层一失去它们的粘附,就纷纷崩成碎片垮了下来,显出后边漆黑的空间来。乌斯极力地眯了眼,还是看不清那黑暗之后到底是什么东西。洞顶就像被剥光的鸡蛋似的塌了个干净,四周立即像笼上了一个黑套子,一下子暗了下来,倒是显得地上的晶体格外地耀眼。
不知何时,彩色晶堆已落了一大片,有的地方只有薄薄的一层;有的地方叠在了一起,便歪歪扭扭地往上长出几分。很快,目力所及之处皆被铺满了各种色彩,斑斓的晶笋错落地长着,有的通体润红,光滑无比,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有的杂生数色,棱角峥嵘,紫的、粉的、黑的交相辉映,射着乌铮铮的慑人寒芒。
“轰!”四面的冰层完全塌了个粉粹,两人就像站在繁星铺就的小径上,抬头便是幽邃的夜空。
付红蛮抚掌赞道:“美哉!”
两人丝毫没有异变突来的恐惧,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在这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大自然在展示他突然乍现的灵感。他们的脚步犹豫了,生怕一旦踏足其上,便会玷污这条星河一丝一毫的美。
“乌斯,我突然觉得这里不只是简单的地下,我俩能否出去可能全凭机缘了——”
嗡——
不知哪里传来了奇异的嗡鸣,来不及反应,一切突然都震动起来,重力骤然消失,乌斯一下子浮了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外甩去,倏的没进了四周黑色的膜障里。付红蛮一惊,拔腿想追过去,自己却也浮在了半空,几乎一瞬间便摔进了另一个方向的无尽漆黑。
此时,在某处矿坑中。
整条坑道突然震了两下,坐在地上的矿工甲一下子弹了起来。他慌忙扣上自己的帽子,转头对一边仍在“乒乒乓乓”敲个不停的矿工乙说:“王二麻,你有没有听见刚才那个震动里,好像还有一阵奇怪的叫声?”
“没有!”
......
天旋地转之后,付红蛮勉强稳住了重心。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归属感,就好像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竟然在水里?”他定睛一看,这是一片浊水,绿乎乎的看不了多远。他立马就明白了这归属感是从何而来的了:自己就是一条鱼啊。他想找到自己是从哪里跌出来的,可四面只有到处漂浮的烂布条般的水草。
“小姑娘呢?她应该没有摔出多远。”没空想别的,付红蛮焦急地游了起来,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普通人在水里是撑不了多久的。他划了几下水,突然开窍般的一拍脑袋,瞬间化为一道精悍的红光在浑浊的水中疾速穿梭。
不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顶上高高地往上凸起,似乎是湖底的一块巨石。“不如以那里为中心开始搜索,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巨石顶上,有一束模糊的亮光正直直照下,付红蛮对着那道亮光一看,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一个纤小的身影正往下缓缓坠落,挣扎间是说不尽的痛苦。他赶紧窜过去,化为一道红芒嗖地一下劈开水路,几个呼吸间游到了女孩身边。小红鲶鱼运了口气,从嘴里吐出一个光晕内敛的珠子。他又瞬间变成人形,扳住女孩的头,用奇异的声音穿透水体,对着乌斯的耳朵吼道:“快!把这颗珠子含在嘴里,千万别咽下去!”
乌斯的脸已经绛成了猪头,但还是听清了付红蛮的话。她奋力挣开牙关,捉住男人的手,一口把那颗珠子咬在了嘴里。
窒息的感觉一瞬间消失了,水里的氧气都毫无阻滞地随着乌斯的呼吸涌进肺里。她惊讶地开口:“大叔我怎么能——我竟然还能在水里说话!”
“小心——不要让它从嘴里滑出去,也不要吞下去。这东西是我族的宝物,你若是不慎咽下,那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水中了。”
乌斯想象了一下在水里漂一辈子的生活,不禁打了个哆嗦。
“接下来,我们估计真的能回上面去了。”付红蛮仰头看去,极度浑浊的水体后面,是一片明晃晃的光,“虽然我疑心在沙漠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湖泊,但一切问题也只有回到地面才能得到解答了。”
身边的水流忽然乱了,打起了轻快的小漩儿。刚才所见的巨石竟然开始移动了,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极缓慢地漂了过来。等到它移到近前,才显出那石头上附着的纠结浓烂的水藻和贝类。乌斯好奇地拿手扯开一片稀烂的水草,露出下面掩盖着的粗砺的扇形鳞片。
“什么?”付红蛮一把拉开乌斯,凑上前去又看了看石头顶上的刀状凸起。那块凸起的石片大概手掌厚,撕开表面的烂泥草后,却是一片半透明的膜层在缓缓翕动着。
付红蛮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在水里看不出来。他拉着乌斯一下子窜开那块“巨石”十几米远,指着下方那潜艇似的缓缓移动的虚影说:“这是一条鱼啊......”
乌斯指着头顶说:“大叔,上面也有......”
顶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一片巨大的影子缓缓游过,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可惜在浑浊的水中看不清样貌。而大鱼身后,似乎还有数不尽的迷蒙的黑影。
幽暗未知的水域,远比人类大的鱼群,而自己只是一个误入迷途的普通人,恐惧感足以淹没任何一个身处当地的人。付红蛮本身就是水族,但乌斯从小不近水源,她心中的不安比一般人还要大上几分。
“哗——”从斜旁里突然刺出一条怪鱼,径直往两人扑来。那鱼不过一尺来长,张开的巨口却占身体的一半大小。付红蛮抢到前面,在它冲过来的同时一个顶膝砸在它的下颌。怪鱼一下子肚皮朝上翻了个个,歪着嘴逃走了。
“看来是饿疯了,你爷爷我也是你能吃的?”
话音未落,一团巨大的黑影就笼了上来。这速度快极了,两人来不及反应,就被罩了个严严实实。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一下子挤进了鼻子,四周的光线也同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怎么回事?”惶惶的不安淹没了乌斯。
“小辈!”黑暗里突然窜出一抹红光,付红蛮一跃而起,如一柄大戟直往上插去。大鱼的上颚吃了痛,把头不住地晃动起来。付红蛮浑然不顾,一下一下地在口腔各处胡乱冲击。乌斯则是在一片死鱼残渣中摸爬滚打,忍着巨大的烂臭味,憋着不让嘴里的珠子喷出来。
身边的水流突然往一个方向冲去,乌斯心中惊惧,她控制不住地翻滚起来,不知多少圈后,猛地砸到了一根坚实的硬物上。乌斯忍着剧痛拼命抱住,而付红蛮还在半空,没稳住身子,被水流冲到了两颗牙齿的牙缝间。大鱼口腔中的水也剧烈地搅动起来。没过十几秒,幽暗的空间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灌了进来。大鱼嘴里的水泄闸般的往外退去,乌斯抱着大鱼牙齿的手一滑,瞬间跌了出去。
阳光,蓝天,
以及身下一望无际的湖泊。
付红蛮拼命地想追出去,却卡在齿缝间的烂肉里挣脱不出。他焦急地喊着女孩的名字,急忙变成鱼身,那大鱼的嘴却再一次合上了。
大鱼不知往何处飞去,乌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直直坠往水中。
如一颗轻飘飘的沙砾跌入水坑。
“扑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