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音:叶)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什么嘛!”矮树枝头,裙裳摇曳,一个身影慵散地倚在枝杈之间,半臂袖口露出一截好似白璧琢成的手腕,手指间夹着一本半旧的薄书。她把书随意往下一丢,把手垫到脑后道:“我现在就在姑射山上,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神人?”
那书正待掉落在地,一只手突地从土里冒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只手一旋,便从地下带出一个人来。此人身高肩阔,须发枯槁,长发披肩,着粗麻短褐,面目端凝红润,笑容温雅,气度不凡。他一开口,声音沙老却浑练如潮水:“神女啊神女,这姑射神人说的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枝梢的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单手在眼前划出一个圆,圆中便凭空浮出自己的样貌。她把脸左右微斜,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半晌才散去法术,嗔道:“我对我这脸皮儿也确有些自信的,可话虽如此,这个叫庄周的未免太夸张了些,他有见过我本人吗?却胡乱写了叫人家乱嚼舌根。”嘴上骂着,其实并无多少恼意,反而是慌忙回头问那男子:“水伯,我是不是太没脸没皮了?”
水伯微笑点头,神女舌头一吐,做了个鬼脸。水伯接着道:“纵使再没脸没皮,在这空山之中,又有谁知道呢?”
神女没有接话。半晌,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悠悠然吐出一句:“纵使这皮囊再美,在这空山之中,又能给谁去看呢。”
++++++
满眼是碧蓝碧蓝的天空,几道淡如轻纱的云绸懒懒地粘着。
刷——
随着身体一痛,这满眼的湛蓝一下子撕碎,碎成一堆“噗噜噜”的珠子,把间杂的阳光搅成了流光溢彩的金浆。那珠子们灿灿地亮了几亮,就如漏气一般飞也似的隐去了。蓝洼洼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玻璃,逐渐模糊起来。
乌斯忍着坠落水中的强烈痛楚,拼命稳住身子。她想往上游,可是此时她的脖子仿佛折断一般,稍稍一动便透出狰狞的痛意。“还好有这个,”乌斯咬紧牙关才没有让鱼珠脱出口腔,此刻在深水之中,更是后怕地用舌头把它又往里顶了顶。“可是大叔往哪去了呢?这大鱼为什么会莫名地飞起来?”她扶住脖子,随着水流四面看了一圈。随着身体的下沉,光线又越来越暗,水色就更显得浑浊起来,四周开始漂起成群的细小颗粒。
“好不容易又见着了太阳,现在倒好,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乌斯从小在沙漠包围的村子里生活,平日里也少不得出去几十里的地方找水,却从未见过有如此大湖——若是真有这等好地方,族人早该搬过来了,也不用受那缺水少粮之苦——这究竟是哪呢?
“对了,大叔,大叔是中原人,见识多,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下沉的速度终于减慢了,乌斯开始尝试着游起来。终究是十岁的小孩呀,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境地,心里少不得有些惊惧。
“我得找到大叔,再回到村子去。”
说来也怪,从小没摸过多少水的乌斯,游起泳来竟感到无比的流畅,手轻轻一拨,身体就好像一根弹簧一样射了出去,脚背再波浪似的这么一打,人就又能窜出好远。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乌斯很快忘记了害怕,爱上了这种从心所欲的感觉:仿佛没有重力,就这样在无垠的湖水中像鱼儿一般浮浮沉沉。水流往上,我便往上;水流拐弯,我便跟着拐个弯;水流对着我来了,我便打个旋儿往另外的方向去。这鱼儿的快乐,今天也算是让乌斯尝到了。
“哗,哗,哗”
浑水中游出几条巴掌大的灰白色怪鱼,它们的动作甚是怪异:圆鼓鼓的身体半天不动一下,只有当两条粗短的侧鳍一扇,它们才一下子窜出两尺远,然后又是长久的休息,再扇一下,再停一会——此起彼伏地,发出顿挫的水声。
乌斯瞥见这一撮灰色的小点乱稀稀地移动,不禁凑近了去看。灰鱼们一看这从没见过的白色巨物逼来,竟整齐地一甩尾巴,刷的一下逃了开去。乌斯好奇地追了上去,看着那肥短的身体拼命地往前拱着,觉得有趣极了。
那灰色小鱼一见这从没见过的生物紧追不舍,其中一条便倏的停住,转过身来,龇出一口短小的钝牙拼命作出恐吓的样子。乌斯却被它逗笑了,伸手想去摸它,这下可把它们吓得不轻:这鱼群一下子抖成一片灰点子,刷的一下四散逃去。
乌斯玩够了,就欲往上游。可她眼睛无意间往下一瞥,却觉得那幽深的湖底仿佛一张蒙着幕布的瑰丽画卷一样诱惑着她。终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乌斯身子一翻,做了个入水的姿势,轻巧地往湖深处扎去。水底的压力是越来越大的,乌斯很快感觉身周箍起了无形的阻力。越往下,光便越暗,刚开始还能看见百米开外的鱼群,随着深度的增加,视野范围也越发窄了。不知过了多久,乌斯只有把手伸到眼前使劲瞪眼凝视,才能看到两团模糊的白色虚影。
乌斯停住了,她终于开始害怕。毕竟对于一个陆上生物来说,如此深水已是绝对的禁地,隐藏在基因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攀上来,挑战着小孩子因好奇心而过于旺盛的胆量。
“咕噜噜”
什么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乌斯心里突然浮出一抹寒意。她猛地一低头,一条黏滑的身子就擦着她的头发滑了过去。水体搅动的声音多起来,清晰起来,把往上的道路全部封住了。一阵绝望的惊骇涌上喉咙,乌斯身子一摆,死命下潜。
浓郁到极致的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用尽全力往更深的黑暗移动。而那近乎无限的黑暗深处,竟晕出了一道清丽的亮光,在水底模模糊糊地透着。乌斯忍住胸口的憋闷,凭着一股冲劲使力往光亮处游去。身旁的水流时不时掠过几条波动,借着逐渐加强的微光,乌斯终于看到那是一些长相怪异的深水鱼类,慢腾腾地游来晃去。
光亮是更加明晰了,挡在眼前的水越来越浅薄,乌斯终于看见了那一处水底的景象:那是一片峥嵘的石滩,各式各样的石头铺着,当中却隐着一条青绿色的小径。那小径仿佛宝玉雕成,不,不如说是湖底的石群里天然蕴藏着如此美质,在长期的水流剥蚀下才不情愿地从腹中挤出堪堪一角。乌斯两手胡乱拨着,身体滑稽地往下靠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踩到了那条小径上。总算踏到了实地,她晃晃悠悠地靠坐下来,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啊。”
不知为什么,人一但踏到实地,纵使身处万仞深渊,心里也踏实许多;只要拥有光亮,即使四周恶兽环伺,也能生出一腔胆气。这一路从天上到湖底,乌斯都快忘了走路是什么感觉了。想要在水底重温一下行走的感觉,也是乌斯不急着往上的原因之一。
略微歇坐了一会,乌斯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已全黑了。这个深度,阳光是透不过分毫的。在身下小径发出的莹洁光芒的映射下,她看到时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深水生物缓缓游过,它们有的与一般鱼类无异,只是眼珠泛白;有的全身透明,身体里嵌着一丛发光的红点;有的像发毛的屎蛋挤挨在一起,看上去真有些恶心......漆黑的湖水,就仿佛深邃的穹顶,那些或极长的,或矮短的,或发光的,或暗淡的,或莹润可爱的,或狰狞丑陋的深水生物慵懒地徘徊着,把嘴一张一张地取食。那被它们任意捕食的碎屑生物们多得真如夜空中的星星,在湖底光芒的映射下盘旋游荡,好似一条条活的星河。
乌斯凝神呆望了一会,站起身来叹息一声:“这些鱼儿都没有眼睛,它们一生都没见过世界的样子吧。”
举目皆是黑黢黢的狰岩,只有脚下发光的异景与众不同。没有别的选择,乌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顺着小路往前走。光脚踏在上面异常地舒适,就和它发出的光一样,清雅柔润。乌斯低头,呆呆地看着青绿的微光从自己的脚缝间透出。乌斯抬手往旁边抚去,手中是粗粝的质感,驳杂的石群在青色光芒的映照下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像较浅的湖水中还会漂浮断片的水草,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水生植物存在的影子。突然,乌斯指尖触着的一小片翘岩耸动了一下,一只通体斑杂的甲壳动物尾巴一弹就升上了“星空”。这亮色小点就像一颗倒飞的流星,轻轻盈盈地浮上高空——
啪。
小点消失了。
一个巨大的面孔从黑暗中浮出来。
它有几人那么高,盆型的怪脸上刺着两列棘突,头两侧横着两排眯缝着的硕大眼睛——和其他深水鱼一样,没有什么实际作用。除此之外,它和普通鱼类倒没什么不同,只是鳞片——它的鳞片之间闪着融融的红光,就好似流动的血浆。
乌斯捂住嘴,下意识地蹲下来——可正是这个动作引起的细微水流,那红色大鱼略显笨拙地一顿,便毫不留情地往乌斯冲来。
轰——
血色大鱼一头撞在青色玉径两旁的石丛上,胡乱地钻着。乌斯被水流一冲击,猛地跌倒在地,顺势死死地趴在地上。她因为含着鱼珠,水里的各种声音也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石头碎裂声,水珠崩爆声,以及怪鱼的牙齿摩擦湖床发出的尖利锐响。无数声音搅得人心旌动摇,乌斯回头一看,怪鱼飞快地撞击着脆弱的礁石,正拼命往自己挤来。
“我这么一小块肉,填得饱你的大肚子吗?”乌斯哀叹道。
正发愣间,怪鱼已经一头撞下,乌斯急忙使劲一蹬,借着水流窜起几米高的距离。“这么漂亮的景致,却被你这蠢东西弄坏了。”乌斯又叹。来不及惋惜,血鱼把身子一抽,又往上冲来。乌斯手脚并用,使出刚刚学会的游泳的全部技巧向上逃去。
黑暗中,一道漩涡盘旋而上,那是一条浑身流溢着血光的盲眼大鱼。在它上头是一个白衣女孩,正竭尽全力攀缘水流而上,那速度竟和作为捕食者的鱼也不相上下。
保持高速运动太久了,乌斯的手脚终于涌出了汩汩的酸意,划水的动作也越发迟滞。稍不留神,血鱼的牙齿便擦过了女孩的脚掌。祸不单行,乌斯顶上又传来了“咕噜噜”的哼声,借着血鱼身上的亮光,乌斯绝望地看到,一群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臂长的东西正纠集在那里。
“没办法了。”乌斯眼睛一眯,发了狂似的一窜而起。而那些食肉水族竟惊了一跳,俱各四散逃开。乌斯一愣,转眼便明白过来,回头看血鱼的眼神不禁有了一丝嘲笑:“还真是要谢谢你了。”
人家可不管你谢不谢它,它只管要把前边发出动静的活物吃进嘴里就行了。四周越来越亮,乌斯的手脚也越来越乏力,好像灌了水泥一样渐渐抬不起来。能坚持这么久,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已经是奇迹了。
不光肢体如此,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承受不住倏然变低的水压,开始胀痛起来。乌斯害怕了,她飞快地四面一望,在右手边的上方看到一处巨大的黑影。
“那是......”犹豫了一瞬,乌斯终于不管不顾地朝那边游去。
“小鱼会怕大鱼,那这条大鱼,只能让更大的鱼来吓走了。”
这里还不是浅水,模模糊糊的光亮让人看不了多远。乌斯抬起沉重的手脚使力往那团影子游去,一颗心跳动的频率也“扑扑扑”地飞快攀升。
咚、咚、咚
乌斯突然停下,苦着脸捂住了左胸。长时间的负荷运动加上水压的骤然降低,绞痛感死死地攥住了心尖。她惶急地往后看去,却看到那条血色大鱼也摇晃着身子缓缓停了下来。深水鱼也无法离开适应的水压这么久,在一口食物和身家性命之间,它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乌斯可不懂这些。她只当不知为什么这丑东西犹豫了,害怕了,又一头往下扎回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依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往下沉。因为她本能地感到,暂时往下,心脏会好受一点。
哗——
身周的水流突然一阵激荡,好像一层无形的帘幕扫过一样。浑浊的水体一下子变得无比澄澈,昏暗的光线竟也有了清雅瑰丽的感觉。
乌斯不想管这些。她只想要往下沉,让心口舒服一些。女孩蜷着身子在水中缓缓打转,一个弥溢着淡淡光晕的庞然大物正对着这个小东西悠然而来。
水域险恶,却与它无关。若从极远的地方看去,就能看到无垠的昏暗中,一个幽蓝的淡色光点迤逦而行。
乌斯也瞥见了这个东西,但她连恐惧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眼见着一团光越来越亮,照得整个世界都发白了。好像开了一盏灯。
啪,灯灭了,乌斯眼睛一闭,便没了意识。巨形水兽憨然而至,这个舒展开来的孩子正好搁在了它的鼻端。
湖海之广博,一瓢而不能饮之。
生灵之纷美,一言也不能尽之啊。
那渺远神山上的一颗矮树下,背手静立的老者突然精神一振,禁不住抚须笑起来。
“水伯,有什么有趣事么?自从做了这山神,日日巡山,真是要闲出鸟来!”树上的女子趴在枝头,正数着叶子打发时间。
水伯呵呵一笑:“神女大人,今天你怕是不会无聊了,我能感到......似乎秋官大人,亲自驾临了。”
“秋官司寇?”神女一个激灵,顿时精神焕发,就要跃下枝头,那纤枝终于承受不住,“噼”的一下断成两截。她没反应过来,脸朝下啃在了一地落叶上。
“呸——好啊,今天就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神官上仙!”神女浑不在意,吐出一嘴碎叶,兴奋无比。
......
乌斯感觉自己在水里泡了好久,好久。好像一颗坚硬的豆子,播种前要在水里浸一晚上,乌斯就感觉自己变成了那颗豆子,液泡渐渐吸水涨大,豆皮鼓胀起来,撑起一个个的水泡。
哗。
身边的水突然退去了,豆皮也缩起来,再次紧紧地裹住了种子。只是......这湿哒哒的豆皮裹在身上好冷啊。
呼。一阵冷风把乌斯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呼~好冷。”乌斯猛地睁开眼,却发现怀里抱着一个黏湿的物事,定睛一看,自己正趴在一条大鱼的脑门上。她吓了一跳,没稳住身子,几个翻滚砸落在地。这么一震不要紧,胃里的水一股脑地想往上挤,乌斯感觉喉咙里什么东西堵得厉害,整个胸腔都喘不过气来。她跪趴着,用手指拼命往舌根抠下去:
“呕——”水串子断断续续地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骨碌碌滚进了石缝。乌斯赶忙抠出来,抓起那颗珠子按在胸口,想起大叔那句最严厉的告诫:“千万不能把它吞下去,不然就得一辈子待在水里了。”
“幸好......”乌斯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环顾四周,打算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一抬头,就看到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半晌,那个老者终于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您是秋官大人?”
“......哈?”
老者犹豫了一瞬,还是快步上前,扶起乌斯,指点着溪流中匍匐的大鱼说:“大人,不是我冒犯,这蠢东西似是感到您的仙威,就自作主张,把您带至此地,不知是否误了您的大事?”那条大鱼调皮地转了转眼睛,倏然缩小,不知游往何处去了。
乌斯晃了晃脑袋,疑心自己水里浸得久了,这耳朵也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个老先生说的话是一句也听不懂?
不远处的女子迟疑地问道:“水伯,是不是搞错了,人家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和上仙扯上关系?”
“不会错的!你看这......”水伯拿眼神示意了下乌斯手中的鱼珠,声音里也带了崇敬,“这可是天地间只此一枚的秋官信物!”
“你是说这个吗?”乌斯捏着这颗珠子端详起来,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听你一说这东西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它其实不是我的.....”
“付仙官就别开玩笑了......”
而姑射神女早就按捺不住,两步跨上去抱住她就开始揉搓:“不是倒正好!我是几年没见着活人上山了,呀,好可爱的小姑娘......”
“嗯?”水伯沉默了几秒:“能否请小友好好说说,这珠子是从何而来,它的主人现在何方?”
乌斯从神女怀里挣出脑袋来艰难答道:“这珠子是......是一个大叔给我的......他和我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往哪去了......”
“......那人是不是身材魁梧,红发红须?”
“对......”
“他叫什么?”
“付......付红蛮!”
乌斯终于从神女的蹂躏中挣脱出来,一口咬清了付红蛮的名字。水伯神色一松:“是了!是付仙官。小友,其实刚见着你,我便觉得奇怪,我还以为是付仙官特意变换了样貌,来哄我们呢。”
“你们认识大叔吗?我想快些找到他,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你这位大叔名气倒是大得很,可他这样的人物,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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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去哪啊......”黑暗中,一个疲惫的声音传出。
一片漆黑之中突兀地燃起一丛红光,照出一张略带沟壑的脸庞——正是付红蛮。
“小辈!要想带你爷爷我去哪,还得问问我乐意不乐意!”男人的脸上刻上一抹恼怒,他单手往脚下的软肉狠狠一拍,一阵奇异的波纹荡开,鱼的整个口腔的水一齐往他手上涌去,原本就不平稳的空间更加颠簸。
“唔——好臭。”付红蛮用空闲的手捏住鼻子,皱着眉头聚起两人高的水团来。大鱼的齿缝间、舌头下,各种地方的水也纷纷聚拢起来,一滴不剩。
正飞行着的鱼儿突然觉得嘴里干渴得厉害,疑心是飞久了吃了风,忍不住把舌头往牙床间舔去,想润他一润,这一舔不要紧,它的大嘴不自禁地张开一条缝来,付红蛮眼瞅着那道亮光,身子一窜就飞身而出。
“吃了屎恐怕也不过如此了......”付红蛮胸腹翻腾,恶心不止。他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一口新鲜空气,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慌忙往旁边一闪,正在天上舔牙床的大鱼恰被击中,顿时如断了茎的麻瓜一般往下坠去,轰然一声,便在大地上刨出一道几十米远的划坑。
“甚么孙子,敢来偷袭?”付红蛮恼怒地仰头看去,却见清朗的天穹之下,扎着一片格外显眼的紫色云翳,其中一声叱喝如滚雷一般炸出,而一道黑影倏然拉近,声音未至而人影已现:“付红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付红蛮往旁一闪,那黑影堪堪掠过他面前,一个急转又往上袭来。付红蛮胡乱挥舞着手脚,却突然发现身子渐渐稳在了无依无靠的空中。
“我会飞?!”他不敢置信,不禁抬手抓住头上的红毛往下揪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黑影已袭到眼前。付红蛮看也不看,右手轻巧地一抓,就擒住了一截饱含杀气的手腕,而这手腕的主人——一个妙龄女子,正满面怒容地瞪视着他。
“你这女子......我却有些眼熟。”付红蛮放肆地盯住她的脸上下扫视,抚腮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女子一听大怒,一条腿鞭子一样抽过来,付红蛮赶紧松开她的手腕,后退几步躲过。
付红蛮真的有些恼了:“我说姑娘,我与你有什么仇怨?要动手就说个明白!”
那女子一身黑衣无风而动,眼里喷出的火焰真能把人烧死,一开口便震得人耳膜生疼:“伪君子!你少给我装蒜!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与我公平单挑,你输了便把秋官之位让我,我输了便再不来纠缠你。我真是耳里进了屎才会听进你的屁话,独自傻乎乎地在西域等你如此多年。而今你竟装疯卖傻不敢认我,这天底下还有哪个比你更不要脸!”
“啊,你这么说来,我还真有些印象了,”付红蛮仔细盯着女人上下瞧了个遍,终于一点脑门,兴奋地说:“对了!你是林鸢子!确有其事,多谢你提醒了!”
那林鸢子却只当付红蛮又在耍她,脚尖虚点又往前冲来:“好!你爱装便装,今天这天地秋官的印绶,就要改姓林了!”
付红蛮不慌不忙,躲闪之间,眼里满是戏谑:“鸢儿,你若打过我了,这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双手奉上,这样,既然是我违约在先,我便先让你三招......”
林鸢子羞怒满面,又是一记掌风袭来:“不许这么叫我!”
......
姑射山
平地里兀地趴着三个人,撅着屁股,头朝着一方中央突起的石台,不知在做些什么。仔细瞧去,原来是一个老头,一个女子,一个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盯着石台顶上的一颗圆珠。
“下来了下来了!”小女孩甫一开口,一旁的老头便赶忙捂住她的嘴:“嘘——你嘴里一出气,这就不准确了!”
“嗒”珠子终于从那尖顶上滚落下来,慢悠悠地滑到了石台上,绕着那尖顶打了半个圈。
“怎么又是东边了?”
“哎呀,都叫你不要出声了,这次肯定是不准的。”老头翻了个白眼,不满地撇了撇嘴,“我这法子,要让它不受一点干扰,才好寻到它主人的方位......”
一旁的女子猛然呼出一口气,抱怨道:“水伯!我捏着这个法术这么久了,手都酸了。依我看,咱们也不必急着寻那付仙官,那上仙那么厉害,自己会来找他的东西的!”
水伯一瞪眼:“我的神女大人,平日里可是你心心念念在老朽耳边念叨无聊,今儿个好不容易有点事做,你又不乐意......”
女子赶忙讨饶:“是了,是小女不对,小女知错了......”然后一转眼,她又双眼发亮地转向乌斯:“小乌,姐姐教你法术好不好?”
水伯拿他布满沟壑的枯手往神女头上轻轻一拍,无奈地说:“好了,我来行这个法术,你歇着罢。”说罢翻手一指那鱼珠,捏了个手印,珠子便飘飘然地翻身上了石台尖顶。
“嘘——”水伯拿食指在嘴唇前杵着,做了个夸张的噤声的表情。乌斯赶忙点头,神女也忙不迭点头附和。
水伯满意地颔首,手印一松,那珠子恍若一震,绕着尖顶转起圈来。有时仿佛要落下来了,又立马攀回去,好像在犹豫自己的主人究竟在何方。三个人都耐着性子屏息观望,终于,鱼珠仿佛泄了劲一般往下滑去。
“还是西边么。”水伯心中默想。“嗯?”
鱼珠滑了一指的距离猛然停住,倒好像在蓄力似的,突然往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出——
“呃!”珠子不偏不倚,正中乌斯脑门。
“不对呀,它的主人应该还是付仙官才对啊。”
乌斯揉着泛红的额头道:“会不会是我带着它太久了,对它有些影响?”
“......看来是这样没错了。也罢,再试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依我看......”水伯看了一眼姑射神女,无奈地轻叹道,“还是等司寇大人自己寻过来吧。”
“那小乌呢?”
“小友还是得回家的,人自有自己的凡俗生活,我们不该打扰。”水伯揉了揉乌斯的头发,“小友,你家住何方?”
回家。
是,是该回家了。虽然与刚见面的大叔分别了,但幸好遇见好心的伯伯和姐姐,而且和大叔一样厉害。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一定能。
乌斯犹豫了半刻,还是伸出手,捉住水伯苍老的右手,把付红蛮的鱼珠放到他的手心,再握紧:“那伯伯,你一定要帮我把它交给大叔哦。”对了,还有那片大湖,这次可得好好记住它的位置,大家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水呢!
“那是自然。”水伯郑重点头。
乌斯点头,自己离开这么久,村里也该要担心了。虽然很想当面道谢,谢谢大叔帮她保全了性命,谢谢大叔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屁孩重见天日。但若真的再会无期,也没有法子。
姑射神女从水伯那里接过鱼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满脸崇拜地端详着。水伯道:“我的神女大人!您可把这宝贝收好了,来日付仙官上门,你便给他。”
“知道知道!”神女转而满脸不舍地看着乌斯,“小乌,真是的,你们都是刚来就要走,姐姐会想你的......”
乌斯勉强扯起笑意说:“姐姐,这么半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可不要把姐姐‘神女、神女’地放在嘴边。”
神女愣住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名字。
她本是姑射山腰的一株白裙竹荪,后来修成人形,被偶然上山的村野乡夫撞见,便讹传为“姑射神人”。后来真的修入仙境,再看到她面目的人反而少了,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名号加到头上,她也安之若素,觉得并无什么不妥:毕竟凡人上山,能瞧见神仙已经倍感幸运了,有谁还敢问名字呢。
可看着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姑射神女真的不想拂了小女孩的一片心意,毕竟自此一别,从此人仙殊途,便基本上再难相见了。
她慌忙翻出腰间别着的那本书来,随手一翻,恰好是早间看到的那一页: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神人居焉......神人居焉......”姑射神女喃喃道,她合上书,不自觉地抿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她俯身对乌斯说道:
“姐姐叫居焉,‘后来居上’的居,‘焉能挡我’的焉。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报姐姐的名字!”
水伯初时惊诧,很快也跟着笑起来,他对着神女拱手道:“恭喜神......恭喜居姑娘了。”他牵过乌斯的小手,说道:“小友,要不要试试腾云驾雾的感觉?”
一阵清风扶摇而上,而两人转眼已没了踪影。新得名号的居神女遥望着天边的那抹小点逐渐远去,眼神飘渺,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