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7月的一个傍晚,夕阳余晖落在德清雷甸的河港和沙洲上。
在水面上忙碌了一天的渔民们,收起网,摇开桨,悠然归去。船桨划开清澈的下渚湖水,荡漾的水波袅袅生圈,被慢慢地留在了身后。
如果没有这天下午的那场相遇,沈志荣或许也会和这里的祖辈们一样,日复一日地摇船、下网,等到再也摇不动船的那一天,就把船和桨传给儿孙,然后坐在夕阳下的家门口,静静地眺望或等待。
然而,看似渔舟唱晚般的悠闲日子背后,是“天下第一苦,摇船打铁磨豆腐。雷甸捕鱼户,一家更比一家苦。荷叶当芦扉,烂泥补船底”的光景。旧时中国民间说法,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头一个说的就是渔民水上讨生活的艰辛。雷甸渔民的生活,不仅艰辛,还清贫。
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雷甸都没有通公路,进出只能靠摇橹船。对于雷甸渔民来说,穷日子好像是冬日里仅有的一件旧棉袄,脱都脱不掉。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先辈们都这样生活。
迎着夕照,19岁的沈志荣和往常一样,摇着小木船去黄婆漾看守鱼塘。从16岁开始,他就进了雷甸联合养鱼场做学徒工,渔场职工的子女,基本就是这么个出路,“子承父业”,到一定年龄,从学徒工做起,养鱼苗、捕鱼,什么都做,慢慢升到渔工,才算是有了稳定的铁饭碗。
小船摇摇晃晃开到黄婆漾。三年下来,沈志荣摇船已经相当熟练,他一面摇桨,一面深深吸了口气。晌午时分,下过一场小雷雨,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水腥气。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坐在另一艘船头摇橹的熟人。
“叔,怎么提早从嘉兴回来了?”他拉着嗓子招呼。
这艘船从埠外来,划桨的大叔是渔场的老渔工王子成。几天前,渔场接到上级通知:嘉兴地区水产局组织召开“河蚌育珠技术训练班”,要求隶属于嘉兴地区的所有渔场,都要派人参加学习班。按计划,作为思想坚定的业务骨干,王子成也被派去嘉兴学习六天。
王子成有点心不在焉,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摇着船。听到招呼声,他才抬起头,眼前这瘦削的英俊小伙,可不是沈志荣嘛。
“回来了。班不开了,就回来了呗。”王子成回应道。
那“河蚌育珠技术训练班”,说是训练班,其实在台上讲授的人也是刚刚开始摸索,谈不上什么实践经验,大家都听得云里雾里。并且,原定六天的学习,只进行了三天,就因为纷乱的时局草草地结束了,在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他只能心有余悸地摇着小船,赶紧回了雷甸。
“是嘞,夜饭吃了哇?你看月亮都要上山了。”
两船在河心交汇。
沈志荣说:“没哦,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那咋不赶紧去吃点?”
沈志荣:“这不忙嘛,昨儿个刚从杭州回,还没歇口气,今天又干了一天,这会儿着急去看渔场,等歇就去吃。”
两船交错,一老一少在湖面错身而过,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沈志荣并不知道,这天下午的这场普通邂逅,将悄然改变他的命运轨迹,更将改变雷甸贫穷的命运。
就在那天夜里,回到雷甸的王子成,顾不得休整,就把从嘉兴带回来的“培训成果”向渔场干部做了详细汇报。
夏季的星星缀满夜空,充作渔场场部的那间“危房”,已到了墙不挡风、瓦不遮光的地步,月光从破瓦中漏下来,倒比屋里的那盏煤油灯亮。
王子成从嘉兴带回来的东西不多:三张揉得皱巴巴的油印纸、一把医用剪刀、一把镊子、两根铜丝。纸上是珍珠养殖相关的技术资料,一张文字,两张图纸。
嘉兴的培训班,课虽上得语焉不详,王子成自己也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渔场干部的想法很简单:都派你去学了,那就你来搞这个事呗。
“哎哟,那哪行,那哪行。”王子成搓着双手,一个劲儿地摇头,“让我抓鱼还行,养珍珠这种事情,我哪里会摆弄呀。再说,我年纪也大了,眼神不好,这个活还是让渔场的小伙子们弄弄好嘞。”
那谁合适?开会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在脑海里使劲搜索合适的人选。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场长高阿连喝完两口水发话了:“让渔场的沈志荣来吧。”这时,王子成才想起沈志荣那张英气勃勃、带着热情笑容的脸庞,不是傍晚刚邂逅吗?
在渔场,沈志荣人缘不错,村里人对这个话不多但行事沉稳的小伙子印象普遍很好,尽管沈志荣一家是从绍兴辗转而来的外来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雷甸人。何况他读过小学,懂文化,这在那个时候的雷甸,已经算得上文化人了。
渔场干部合计了一下,都觉得沈志荣合适。于是,第二天,老渔工就把那三张油印纸以及医用剪刀、镊子和铜丝都交给了沈志荣。被分配来一起干这活的,还有渔场另外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你们啥也别干了,先研究研究怎么养珍珠。”老渔工传达领导们的意见。
听了这么多年“月桂树屑掉落人间变珍珠”传说的沈志荣,当时内心充满惊奇:“珍珠,原来不是从月宫掉落的,人工居然也可以培育出这么美的珍珠!”多年以后,沈志荣回忆起那一刻,他说,自己在接过老渔工转交的任务时,就决心探个究竟。
实际上,当年场里把珍珠养殖技术研究任务交给沈志荣他们的时候,并未抱多大希望。毕竟,当时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渔场捕捞。他们只是觉得,让年轻人捣鼓一下,是让年轻人多一份成长经验,何况,让他这样一个“倔头”来主事,事情能成也不一定。
“倔头”是整个雷甸对沈志荣的另一个印象,倒不是说他为人任性、倔头倔脑,而是说这个年轻人爱钻研,什么事情到他手里,都要研究出个子丑寅卯来,用场里老人的话说,“那是个能做事的人”。
这种独特个性的形成,同他早年特殊的家庭环境和生活轨迹有关。
沈志荣的幼年生活,充满着动荡、流离、辗转。
沈志荣一直都比较瘦,他说这可能就是小时候长期饿肚子的缘故,发育晚,所以个子也不高。
小时候的沈志荣是一个机灵又能干的孩子,还拥有了远超同龄少年的成熟心智。他很小就懂得了勤奋的意义,他盼望着,能早一点自力更生、独立生存,为改变这个家的生存状况出一份力。
“他不像其他小孩那么冲,是个说真话、办实事的人。”渔场的人觉得这个孩子性格不张扬、低调,谦和有礼,做人方面还通情达理,非常难得。而他自己则说,大概是因为早年困苦,因此很小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直到现在,渔场老人对当年沈志荣的最深印象,还是“他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的”。十三四岁时,迫于家境,沈志荣不得已辍学,在家帮工之外,就自己琢磨竹工、木工、泥水工这些活计,家里要用的凳子、梁橱、篮子、篓子,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同龄的玩伴,看着他“从哪里捡来些破烂木材,敲敲弄弄就可以做个凳子”,真是觉得神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