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论研究的学术历程
9752200000001

第1章 总序 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百年沧桑(1)

吴元迈[1]

1994年9月20日,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五届年会在扬州举行,与会人员就如何反思过去、 总结现在和开辟未来,更好地开展中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进行了研讨。我在开幕式上作了题 为“面向二十一世纪的外国文学”的发言,谈到了关于外国文学研究的一些思考和意见,即如 何建立外国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如何加强外国文学评论工作,如何发展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的 研究以及冷战后世界文学的多元新格局等。发言还在其中一个地方提出,“为了适应外国文学 工作发展的客观需要,为了更好更系统地做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我以为我们外国文学界应该 创立一门独立的学科‘外国文学学’”,即“外国文学研究之研究”。[2]其目的在于抛砖引 玉,进一步探讨相关学术问题,以求教于前辈和同行。

进入21世纪后,当新中国成立60周年即将来临之际,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外国文学评审 组,为了总结60年外国文学研究的收获与成就、经验与教训,为了更好持续前行,提出了国家 社科基金的重大课题“新中国外国文学研究60年”。经过多次反复讨论和评审,最后确定由北 京大学的申丹老师和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建华老师分别组队承担。

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这部洋洋大观的12卷本《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历程》,就是陈 建华老师及其志同道合者历经多年艰辛和持续努力奋斗的结果。在该书付梓之际,建华老师要 我为之作序。我深知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均无法担当此项重任,希望他另请高明,但建华老师坚 持邀约。在这种情况下,盛情难却,我只能勉为其难。想了想,好在我自己前些年在这方面多 少做过一点工作,即撰写《新中国社会科学五十年》的外国文学研究部分,之后我在中国社会 科学院外文所组织一个编辑小组完成了此项任务(该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编,2000年5 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正因为有这点缘分,便写了如下的思考与感想,是为“序”。

20世纪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与

20世纪中国文学第一次转型

1840年鸦片战争以降,中国社会陷入深重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之中,并从此进入多事的 近代。与此时的西方相比,具有几千年光辉历史而且从未中断过的东方文明古国——中国,显 然暂时落后了。一百多年之后,即1956年,毛泽东主席在《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中,曾就此 全面而深刻地讲道:“近代文化,外国比我们高,要承认这一点。艺术是不是这样呢?中国在 某一点上有独到之处,在另一点上外国比我们高明。小说,外国是后起之秀,我们落后了”; 又说,“要承认近代西洋前进了一步”。[3]这无异于说,中华民族的文化和文艺要学习借鉴 “前进了一步”的西方。

其实,在历史的长河中,除少数时间以外,各民族各国家的文化文艺都不是单独地孤立地 前行的,也不是平行地前进的;相反,它们总是在互相联系、互相交流、互相借鉴、互相影响 中,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地共同向前推进的。这几乎是世界文化 文艺发展的一条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既不存在绝对的、纯粹的东方文化或东方文艺,也不 存在绝对的、纯粹的西方文化或西方文艺。这是被历史和实践一再证明了的真理。

不仅于此,由于各个民族和国家文化文艺发展的具体条件不同,它们的前进道路既不平衡 也不平坦,既有高潮时期也有低潮阶段。在西方诸如中世纪的文化文艺,在中国诸如近代的文 化文艺,均属于低潮时期,但是,前者在经历文艺复兴时代、后者在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 时期的洗礼之后,两者都向前跨进了一大步,且成为人类文化发展的新里程碑。因此从总体上 看,中西文化和文学都是历史地开放的、历史地与时俱进的,这是人类文化及文学前进和发展 的共同路径和方向。

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转折,也是中国文化和文学发展的转折,并且迎 来了它的转型期。经过晚清资产阶级改良派提出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 命”运动,以及辛亥革命期间的近代文学变革,过渡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现代文学之实质 性变革,这种变革始终同民族的解放和个人的解放交织在一起,即同反帝反封建以及那个时代 对于科学民主的基本诉求紧密相连。

现代中国文学的变革,同借鉴和师法外国文学密不可分。“五四”时期文学的转型势在必 行,它就是在外国文学的影响下发生的,因为近代中国的资本主义已经产生和发展,中国传统 文化和文学产生危机,它们的内部机制必须进行变革,以便与之相适应。那个放开眼光的“拿 来主义”,便应运而生,并且成为“五四”文化运动时期文学界的共识,按鲁迅的观点看,“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4]“五四”时 期如此,19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文学新时期,同样如此。

外国文学研究首先和外国文学翻译休戚相关,尤其是在文学的大转型时期,更是如此。我 们知道,20世纪曾多次掀起文学翻译高潮。其实,晚清时期的文学出版状况已有所变化,有人 统计,“晚清小说刊行的在1500种以上,而翻译小说又占有全数的三分之二,仅林纾的译作就 有100余种”。[5]鲁迅还创办了中国第一本专门介绍外国文学的杂志《译文》(1934—1936年 ),功不可没。《译文》翻译介绍了俄苏、法、英、德等许多国家的文学作品,并推出了关于 高尔基、罗曼·罗兰、普希金等的四期特刊。《译文》时代虽然渐行渐远,但我有幸在1981年 同叶水夫同志一起,在浙江外国文学学会负责人宋兆霗的陪同下,在一处离西湖不远的寓所里 访问了当年《译文》的参与者黄源,并聆听他关于《译文》创刊前前后后的故事。

“五四”时期,学者、评论家、作家和诗人以及翻译工作者往往一身多任,且学贯中外, 诸如周氏兄弟、郭沫若、茅盾、巴金、田汉、郁达夫、林语堂等。在我工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老一辈的冯至、卞之琳、李健吾、罗大冈等,也是如此。我们这一代外国文 学研究者与他们相比,总体差距是明显存在的,值得我们今天思考。

应该说,“五四”时期的外来思想和外来文学样式的影响前所未有。举例来说,《新青年 》杂志每期都有介绍欧洲文学思潮的文章,以及翻译现实主义及其他流派的作家的作品。《小 说月报》还推出了一系列“特号”,诸如俄国文学研究、法国文学研究等等。在它们的影响下 ,中国出现了各种文学观念、方法、样式,如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的文学观,创造社的“ 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后来有变化),以及同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等相适应的种种文学观 。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外国文学领域的三大文艺思潮,即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 。

中国新文学的批评模式除了运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批评外,还运用了现代人本主义、 直觉主义、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等批评形态,呈现出一种多样化、多元化的中国批评格局。同 时可以看到,在西方三大思潮中,现实主义对“五四”时期的中国最具影响力。当时中国的现 实主义创作,并非教条的、没有变化的,而是广阔的、开放的,师法了其他各种“主义”的有 益成分;特别是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既开放又密切联系中国之国情,是一种极具中国味道和 特色的现实主义,从而使他成为中国的现实主义的伟大代表者。

在中国的“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演变进程中,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是和早期共产党 人的提倡分不开的。当时的苏联(间接通过日本)的革命文学对中国革命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 。沈雁冰兄弟的《文学与革命的文学》及《无产阶级艺术》,以及蒋光慈的《现代中国社会与 革命文学》等,均是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1931年在上海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不仅团结 了更多革命作家,而且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建设发生了重大作用,诸如组织翻译普列汉诺 夫的《艺术论》、卢那恰尔斯基的《文艺与批评》等俄罗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之作;之后又出 版《科学的艺术论丛书》,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传播在中国形成的第一个高潮。其中, 因为种种复杂原因也产生了个别的“误读”,诸如把弗里契和波格丹诺夫的庸俗社会学著作视 为马克思主义之作。但瑕不掩瑜,总体来说,由于时代条件的关系,这在所难免。

新中国成立后17年及

“文革”10年的中国外国文学研究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新纪元的开始。新中国是中国共产党 领导下的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社会主义大国,而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新中国成 立伊始,“学习苏联”,“向苏联一边倒”成了中国各个领域的目标和使命。与此同时,学习 苏联,以苏联的观点和方法,以苏联的经验和尺度为参照系,来审视世界各国文学及其作家作 品,也成为中国外国文学工作者的第一任务。毋庸置疑,中国在学习介绍苏联文学成就及马克 思主义文艺思想方面,是有成绩的。学习苏联,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文学的选择;因为那时 的西方国家以及不少非西方国家,并未同中国建交,从而使我们在文化文艺上失去了与西方国 家正式交流的机会。这是历史条件使然,今天我们不能不客观地看到这一点。

但是,由于我们对苏联文学及其思潮持全面引进、全面接受的态度,不能以我为主,以民 族的主体性为主,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哪些是社会主义文学的普遍规律,是必须学习 的;哪些是在苏联行之有效的艺术经验,但并不适合中国国情,不能照搬的;哪些是苏联的问 题和失误,属于简单化、教条主义和庸俗社会学之类,是我们应该力求避免、引以为戒的。此 外,苏联文学及其思潮同世界各国一样,都是处于变化和发展之中的一种动态文艺,必须进行 全面、客观和长时期的考察,不能以一时的政治关系而不按艺术规律行事,便匆忙作出肯定或 否定的结论。

历史的经验教训不可忘却,值得注意和重视。中国社会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具体地说 从1980年代起的一段较长时间里,我们在文学领域重复了过去学习苏联的那些失败经验,对西 方的种种理论模式,不求甚解,生搬硬套,反过来又唯西方文学样式和西方理论模式马首是瞻 ,不加分析地跟着走。当然,不是所有的文章和著作都如此。

其实,中苏文学的“蜜月期”并不太长,只有10年。1960年中苏两党关系发生裂痕;1963 年两党就“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开展大辩论,即所谓的“九评”。此后两国两党关系急 转直下:双方火力全开,针锋相对,不断上纲上线。例如,苏联被视为“资本主义复辟的国家 ”、“现代修正主义的发源地”。与此相适应,社会主义的苏联文学被定性为“苏修文学”。 苏联文学的翻译、介绍和出版,从此大规模地由公开转入内部,这就是后来人们提到的那些“ 内部发行”、“内部参考”的“黄皮书”(其封面是黄色的,由此得名),例如苏联小说《被 开垦的处女地》的第二部、《解冻》、《生者和死者》等等译介的由来。那时作为“西方资产 阶级破烂货”的西方文学,具有同样的命运,例如西方作品中的《麦田的守望者》、《往上爬 》等等,也被打入冷宫;英国作家和批评家T. S.艾略特被看成所谓的“资产阶级的御用文人 ”;法国进步作家罗曼·罗兰的人道主义被全盘否定;美国文学流派“垮掉的一代”被视为资 产阶级的腐朽文学等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供内部参考批判之用的“黄皮书”,却为 往后的外国文学研究保存了一大批重要和有益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