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貂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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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定河边

这条河,在黄土高原和绿地草原上做了个柔美的转身,画了一道弯弯的曲线,然后像是早已有了梦中所向,没有犹豫,坚定地由北向南畅快而去。

河床渐宽阔了,河水虽少了委婉,却以一副耿直、豪爽、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坦坦荡荡流出了个性。

若值枯水季节,河水眼见消瘦着,宽宽的河床上,只窄窄着一带水流。水流也浅。若下得河去,河水仅可没过脚面,泥沙却厚厚地堆积在上,一脚下去,拔出来却是要费些力气的。

河水却平静而顽强,没有就此认命。

生命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条流动的河。

河床知道浅浅的河水在想什么,是希望引领河水,蛰伏中期待着激流搏动的时刻。

这条河,就是无定河。

这是在无定河中游,广袤雄浑的黄土高原腹地。

无定河流经的这一段,有一个米香浓郁的县名——米脂县。

无定河位于陕西省北部,发源于陕北三边高原西南部的白于山脉,全长490多千米,流域面积约3万平方千米,起于定边县、穿内蒙古而过,走靖边、经横山,拥抱米脂县,手拉绥德,在清涧县河口注入黄河,几乎润泽了榆林地区四分之三的土地。

作为黄河无数支流中的一条——无定河,它的一流一转,像极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鲲鹏,俯瞰着陕北大地,一路经历风雨飘摇,也看尽了世间沧桑,豪放与散漫中,养成了几分不羁、几分任性,习惯了无拘无束,在自由自在中鸣唱。偶尔,上游大雨倾盆,这鸣唱就变了音调,咆哮声震耳欲聋,东突西撞,鲲鹏变作脱缰的野马般,冲出原有的水流路线。

“无定河”本不是它的称谓,它最早是一条“永定河”,或是匈奴语的“奢延水”,也就是“北方的河”。唐代中叶,“无定河”才始见于记载。

那时,无定河流域,经历了历代连绵不绝的战乱,各方势力,都在自己占领的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大肆屯军开垦,砍伐森林,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到了唐代,从前清澈见底的无定河,已是浊沙浪卷,沉淀于河床之上的泥沙,使河身漂浮不定。此时,它名副其实成为“无定之河”。

虽然不再是清流,虽然失去了“永定”,毕竟,无定河见证了太多的历史风云变幻,世事沧桑。它流经绿地草原,领略塞上风光,观北岸毛乌素沙漠,望南岸黄土沟壑。无定河以经多识广的大哥自居,用兄长般宽阔的胸怀,将沿途的榆林河、芦河、大理河、淮宁河等支流包容了,吸纳了。然后,一往情深,专注地向壮美澎湃的黄河流去。当搭在黄河这条古老威严的巨龙脊背上,这时,鲲鹏展翅的无定河才幻化为乖巧的小鸟儿。

时间逆水而上,仿佛回到了河的源头。

这是东汉末年,风云变幻,动荡不定的年代。

无定河中下游这片土地,是被称了独乐县,还是名为肤施县?它隶属上郡吗?

战乱不断,狼烟四起的历史风云中,无法准确定论。后来叫得响当当的“米脂”这个名字,是在那之后,过了将近八百年,宋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才由一个寨子——米脂寨,发展为后来的米脂县的。

飘浮不定的这片土地,多少年间,都在寻梦于陕北大地。因为这里北承蒙阴,南衔关中,进可西击宁夏,退可据守黄河。独乐县或肤施县,或属上郡的米脂,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匈奴的兵马来了,嚣张而起滚滚烟尘,马蹄阵阵,杀声连天。所到之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汉帝国的戍边将领也来了,修筑长城,抗击抵御匈奴的战鼓与呐喊震天动地。

于是,长期处于汉族政权与少数民族势力的拉锯地带的米脂,征战不休。

穿过历史朦胧的记忆,我们看到了,比模糊的历史清晰的,是清凌凌的无定河,河水四季饱满,激情、豪放、淳朴而自由。放眼无定河流域,湖泊遍布,碧水青山,密密丛丛的翠柏烟峰,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只想寻求安宁度日的百姓,在两岸一望无际的翠绿中,一边呼吸着战火的硝烟,一边只要有短暂的宁静就会抓紧耕田、种地、放牧、狩猎、饲马。“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

多少年来,汉人和羌胡人一直杂处着。他们当中有屯兵战士,有戍边将领,有来自各地被迫北迁的汉民,有南下希望定居的羌胡人,还有早已在此生活的百姓。

一代又一代,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当生命的延续如同他们身体的血液一样自如畅通时,他们都将这里视为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故土。

在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杂糅并举中,男人和女人的外貌形象,也发生着微妙变化。

这里的男人都有着强健的体魄。他们高大魁梧,习惯了拉弓射箭的臂膀在阳光下健康得耀眼。端正的方方脸庞,浓眉大眼,那眼仁儿亮着不同的颜色,黑色的、褐色的、棕黄的,或是完全土地的黄色。

女人们团团圆圆的笑脸,浓浓的弯弯的眉毛下,忽闪着长长的黑黑的睫毛,睫毛下那双好看耐看、多情有情、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显得深不可测深情款款。深到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陷进去、掉下去,遭遇幸福的“没顶之灾”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那眼仁儿也与男人一样,闪烁着不同的色泽。

一千八百年前的无定河畔,一湾清水水边,正有一个俊俏的女子,水汪汪着那双晶亮的毛眼眼,婉约着细柔的俏腰,蹲在无定河畔的石板板上,一双绵软小手撩着清凌凌的河水洗着衣服。

女子感受着夏季里河水的清凉宜人,远山是铺天盖地的茫茫绿海,近景的树木在清风中摇曳,桃红柳绿,蝉鸣阵阵。

当俊俏女子看到不远处的河水中,还有一对对鸳鸯亲密嬉戏时,不禁有些羞涩,有些遐想,低下绯红了面颊的好脸,河水里出现的是一个美丽窈窕的女子,正娇羞地望着她。洗衣女子禁不住咯咯笑了,掬起一捧清水,洒向水中。水花中碎影波动。待安静了再看,水中女子仍与她对望微笑。再细看时,旁边还多了一只洁白如雪、毛茸茸细绵绵的小兔子。小兔子竖着两只天真无邪的长耳朵,也汪着一双晶亮亮的大眼睛。

突然,树丛中“嗖”的一声响,接着是声嘶力竭的一声狼的号叫。只见一只刚中箭的大灰狼,出现在她们身后的树丛中。现在,这条疼痛难耐的大灰狼,暂时忘记了觊觎多时的美食,暴跳如雷地转过身去,张着血盆大口,龇咧着獠牙直扑向射箭的猎手。

猎手毫无惧色,拘弓在手,利箭带着风声,长了眼似的,不偏不斜正中大灰狼的右眼。大灰狼扑倒在地,一阵哀鸣,似乎在招呼同伴,或是发出最后的哭泣。

俊俏女子和小白兔都惊呆了。她们哪里知道啊,刚才的恬静中,竟然潜伏着巨大危险,潜伏着杀身之祸呀!

俊俏女子站起身来,寻找着,张望着救她于生命旦夕的猎手。此时,勇敢的猎手,刚才面对大灰狼时那么英武,在一个仙女般美丽女子毛眼眼的张望中,竟然一阵慌乱。

在一见面的几秒钟里,是否是一对有情人,就是在相互对望中做出判断的。这对望的时间,甚至只需要三秒钟就能得到结果。

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河畔畔上站着个你,

一对毛眼眼瞅着谁?

哥哥树林林心发虚,

就怕毛眼眼看不起。

你这毛眼眼让人醉,

想得哥哥难入睡。

你咋长得这么美?

你把哥哥的心敲碎。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

毛眼眼是哥哥的心锤锤。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

毛眼眼是哥哥的好妹妹。

山洼洼上碰见个你,

一双毛眼眼勾住腿。

哥哥心窝窝乱成贼,

就怕毛眼眼忽闪闪飞。

你这毛眼眼招人迷,

害得哥哥没主意。

你咋长得这么美?

你把哥哥的魂看飞。

毛眼眼俊毛眼眼俏,

毛眼眼是哥哥的花雀雀。

毛眼眼俊毛眼眼俏,毛眼眼是哥哥的棉袄袄。

古老的信天游,唱出了勇敢猎手的心声。

这一天,无定河见证了俊俏女子和勇敢猎手的相遇,见证了两双年轻眸子对望之后,心中起伏的爱情波澜。

当两个偶然相遇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认定,他们这是天作之合,他们这是命中注定。他们知道,他们在对望的瞬间就是幸福的一对了。他们的目力所及,只有双眸的距离,心与心却早已贴在一起。他们无法得知,他们的生命结合,会与一个朝代的走向有着紧密的关联。

夏季清凉的无定河那湾水,那只娇小的白兔,还有那只狰狞的大灰狼,似乎都是为了俊俏女子和勇敢猎手的相遇而出现的。它们似乎在无定河边等待了无数的岁月。就等着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到来,等着那不到三秒钟的一见钟情。

俊俏女子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名字——牡丹。

勇敢猎手也有一个健壮神勇的名字——北山郎。

沿着无定河东西岸的盘山小道,向东向西的深处走,盘旋走过一个挨着一个馒头样的山梁。天空显得小了,仿佛世界只有这一座座走不出去的山。

初次来陕北,不熟悉黄土高原的人,总会发出这样的询问:如果登上眼前这座山,那上面是什么呢?是平坦的土塬吗?这座山之后又是什么?待登了上去,站在这座山上就会知道了,人在山与山的环抱中,低头是山,眺望是山,山外是山,山连着山。

米脂的大部分村落,都起伏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周围是层层叠叠盘旋而起馒头状的梯田山。

梯田上,大部分种了黄土地上主要的农作物——谷子。遇上大旱,急需雨水滋润的庄稼,干渴中连抽穗的力气都没有了,蔫头耷脑地成了一片即将枯萎的草秆。

一旦夏季时节天公作美,雨量充沛,那些谷子就会在雨中感恩着,投桃报李着,毫无节制地绿着,挺起了腰身,绽放了笑容。待不久,它们孕育的“宝宝”长成了粗粗壮壮沉甸甸的谷穗儿时,它们又谦和地低着头,弯起了韧性的腰杆,全力托着它们沉甸甸的“宝宝”。

到了秋天,田野上层层片片金黄得酣畅淋漓,尽情尽致,空气中弥漫了阵阵谷香。收割了谷子,将“宝宝”们倒在石碾盘上碾脱去了糠皮外壳,露出的是色泽金黄、颗粒饱满的米粒,这就是小米,这是米脂的小米。

米脂的小米,焖成米饭,香甜醇厚,松软适口;用文火熬成米粥,黏糯稠浓,清香可口。不用细看,就会发现,那米粥表面还浮有一层明亮亮的米油油。

正是米脂的小米,才让米脂有了这个米香四溢的县名。光绪《米脂县志》载:“本宋(代)米脂城,以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故名。”旧时,秋谷登场后,农户要以当年新米向衙门完粮纳赋,并及时用驴、骡驮运至州府,转送到京都,米脂小米便有向皇家进贡之说。

梯田上的谷子生长的田埂,依梯田而上顽强而茁壮着的,还有一些果树。夏季里从茂密的叶片里钻出一个个红红的沙果,黄黄的杏儿,青青的枣儿,一扫冬天里黄土高坡的苍茫和萧瑟。人心中在荒芜中升起的无限悲凉,随着一层层梯田拾级而上的生命,重新找回了温暖和期盼。

乡间的一家一户,分散在层峦起伏的黄土山坡间,那炊烟袅袅,是从山腰、沟道、川畔的陕北特有的窑洞里飘出来的。错落在山山峁峁间或三五孔或七九孔一排的窑洞,大都靠山而建,背风向阳,为的是雄厚博大。山脉深长,藏福聚气,使窑主人增运固富。窑洞门前的院落开阔。进得院子,石磨碾盘,沉重而踏实。夏季里,院落里的枣树上,正挂满着青嫩间刚刚懂得羞红的枣儿,还会有爬藤上硕果累累的葡萄,和一圈咩咩撒娇的山羊。秋天里,倦鸟归巢,夕阳映照,金黄的院落里还会添一堆金黄的谷穗和玉米棒儿。还有一串火红火红的辣椒,跳动在窑洞的墙上。窑洞呈拱圆形窑筒,上下窗户用木格子格成了方方圆圆的图案,每年都要更换的洁白窗纸上,贴了哪个巧手剪出的各式各样红红的窗花。

窑洞门上布拼花的门帘一动,从里面走出一个笑吟吟的农家主妇,无论来人识不识得,都会热情与你打着招呼,或迎你入窑炕上坐下,然后摘了成熟的杏儿、红果子,或是即将成熟的枣儿和甜酸的葡萄,摆在炕桌上。

窑洞里冬暖夏凉,干净清爽。一整块石板砌成的灶台,连接着土炕,灶台上的大小两口锅,从洁净严实的锅盖里窜出一股股香气儿,令人遐想。不知不觉间食欲就从肚腹间向上蠕动,一直爬到了舌尖。舔一下嘴唇,便毫不客气地端起了主人送上来的一碗浮了米油油的小米粥,或是热喷喷的粉汤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