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回了趟老家柳条庄。当时我的职务是步兵第28团一营二连司务长,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算是最小最小的官儿,不仅级别低,那个称谓也不怎么体面。凡是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部队有这样的顺口溜儿:当官儿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二班岗。然而这么小的不值一提的官儿,这次回老家却遇到了一个重大问题:爹让我把二弟带走。原因是,二弟高中毕业后,高考落榜,不安心务农,整天在家里穷耗。按爹十分形象的说法是,官不官,民不民,商不商,农不农,整个儿一个“四不像”。再就是,二弟到年底就满20岁了,到目前为止,一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照这样下去,闹不好就给老白家断香火了。爹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柳条庄,像二弟这个岁数的人,大部分都订了亲,有的已经成了家,甚至有了孩子。如果二弟真成不了一家子人,这对爹将是一辈子最大的心病。
那一年,我家的景况还是很穷。爹帮别人家砸夯摔折了腿,留下明显的残疾。娘打年轻就不结实,一年到头让药养着。23岁的大弟结婚后分家另过,日子也就是将就个温饱。家里除了20岁的二弟,还有11岁的小弟,可我那有点儿残疾的爹虚岁都快60了。人家说我们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正当年的干不了。
我很替爹为难:“家里正是用人的时候,老三一走,不还是累你吗?”
爹朝我摆摆手,满脸无奈:“快让他走,走得远远的。”
娘在一边接过来说:“爷儿俩犯相,死对头,一句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原先想,让老三成一家子人,家一分,眼不见,心不乱。可是,唉。”
背着爹娘,我跟二弟谈了谈,他张口就说:“大哥,只要让我离开柳条庄,离开这个家,到哪儿去都行,下地狱也不后悔。”我理解爹和二弟,也理解这个家。但问题是,我一个小小的司务长,能不能让二弟顺顺当当地当上这个兵?到了部队,二弟能不能弄个饭碗端?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很要命的事儿。
刚吃过晚饭,叔也过来了,一进门就跟我说:“老大,回来接老三来啦?”这说明,二弟的问题已经成了家里的热门话题,同时,也提上了议事日程。爹和叔年轻的时候,据说关系并不太好。叔早些年在村里当干部,日子比我家过得活泛些,我们家孩子多,日子紧巴,叔怕沾上包儿,就想法儿躲得远一些。两家就住前后院,但没什么大事小情儿,叔轻易不过来一趟。直到叔的村干部职务被撤销,我们两家的关系才逐渐走近。这些年,叔每天都要到爹院里来一趟,白天没空,黑下也要补上。叔骂我们哥儿几个,就像骂他们家儿子差不多,这一点,我懂事之后,才知道感激。
叔坐下,没等任何人让,就在柜上顺了一支烟,点着了,把火柴盒往炕上一扔,对我说:“老大,你快把老三接走吧。不然,非把你爹愁死不行。”爹倚着铺盖卷儿挪了挪上半身说:“我这当爹的没本事,你底下这几个兄弟能不能混出个人模狗样儿来,就看你这当老大的了。”说这话的时候,二弟也在场。他眯着眼,脸朝着墙,一声不吭。好像爹和叔的话,根本与他无关。我还没作任何表态,爹又说话了:“招兵的已到县里了,我早就给他报了名,就怕走不了哇。”叔又接过来说:“就老三这脾气,没人在身边手把壶儿地管着也不行。老大呀,你得想法弄到你的部队去。不然,当三年兵,还是回家耪大地。”叔那话说得相当轻松,好像我在部队当多大家主多大事儿,就像他在村里开的小卖部一样,想开张就开张,想上板儿就上板儿。我知道,叔这话既是替二弟说的,也是替爹说的。我正要表态,大弟进来了,一进门就说:“大哥,老三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咱爹腿脚儿不灵便,重活儿干不了。这十来口人的地,不能都扔给我一个人儿吧?”紧跟着前后脚,大弟媳也进来了,上前拽了大弟一把:“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自个儿没能耐就算了,咱不能再耽误老三的前程呀!”大弟狠剜了自己的媳妇儿一眼:“老娘儿们家,知道个屁!”听到这儿,爹坐起来了,说话变得声色俱厉:“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你们说话!”这话很快把大弟两口子都噎回去了。
晚上爹娘早早躺下了,谁也没话,但我知道他们谁也没睡着。我望着窗户外头朦胧的月亮,还有在窗户上来回摇晃的树影,心里乱七八糟地折腾。我当兵那年,也是爹给报的名,当时我正在海河工地上如火如荼地写大批判文章,我的工作性质是以农代干,一个月挣18元工资,还挣满年的工分。在村里,在我们那帮同学中,是很遭羡慕嫉妒恨的。可到了年底,我还没从海河工地回来,爹就给我报了名,让我去当兵。我心里很别扭,要当兵也是我的事儿,干吗没经我同意,就给我报名,这不是明摆着往外撵我吗?
记得爹那天劝我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去吧,老大。”
我说:“我现在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去当兵?”
爹说:“古人云,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之高翔。看长远些,你这个饭碗儿,端不了一辈子。”
我没回爹的话,但我实在不满意爹背着我给我报名的做法,但我心里有主意,只要我不想当这个兵,谁也拉不去,何况,村里想当兵的人打破脑袋。但谁也没承想,自打我体检合格后,带兵的就看上了我,他看了我写的大批判文章,还有我在街上刷的那一人多高的美术体字,豁了命也要把我带走,还极其诱惑地描绘了我当兵后的锦绣前程。18岁的我,开始犹豫动摇了。带兵的家访时,爹又帮我说了不少推波助澜的话,就这样,我这兵就非当不可了。
我临走的时候,爹很破费地请带兵的到家里吃了一顿。两杯酒下肚之后,我很不礼貌地对爹说:“爹,我这兵可是你逼着当的,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一辈子不回来了!”爹却竖起大拇指说:“好,好。有种!像我!”说着,一直脖,又下去一大杯。
那天,爹喝得酩酊大醉,我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