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在新教徒的世界观中至关重要,里程碑式地反映出了整个盎格鲁圈法律与政治的发展。在17世纪,苏格兰长老会宣誓反对斯图亚特王朝推崇的“天主教化”形式时,就称自己是“圣约者”。他们与英格兰清教议员在1642年签署《神圣盟约》。1774年,这份盟约的名字又被波士顿激进派原样照用。1912年,50万北爱尔兰新教徒签署《阿尔斯特盟约》,宣布拒绝效忠都柏林。1955年,3万讲英语的南非人签署《纳塔尔公约》,反对实行种族歧视,宣誓效忠女王和英联邦,堪称彰显盎格鲁圈价值凝聚力的小插曲。
然而,美国早期的契约观是最深入骨髓的。在此观念影响下,他们一直认定自己及其后代都与上帝有个约定。这样的约定同时也就意味着驱逐了天主教,扩展开来,甚至英国圣公会和美国圣公会的教义及活动都被认为与天主教走得太近。
不难理解,美国历史学者历来都乐于强调建国史中的宗教因素。美国宪法珍视宗教宽容,这是建国时期最为重要的理念。同样不难理解,后来的美国人也喜欢强调宗教宽容,而不去纠结反对乔治三世的马萨诸塞宗教会议的宗派问题。
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本身对宪法问题颇有兴趣,我接下来想转向美国革命的宪法意义。我们对此的传统解释是“无代表不纳税”。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这仅仅是历史的冰山一角。对很多北美人来说,革命也是对远渡大洋的首批殖民者带来的宗教价值的一次确认。人们开始意识到,这种宗教自由的思想遗产正是革命前的殖民地最激进的观念,而这种观念本身是危险的。1760年代,围绕殖民地英国教会作用的争吵渐渐变味,很多美国人转而更热衷于为纳税和贸易的问题而争吵。
在1758年荣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托马斯·塞克,生来就是异议者,在改宗后又变得过度狂热,一心想把殖民地变成圣公会的地盘。塞克主张向马萨诸塞的剑桥(新英格兰公理宗的首府)派出圣公会教士团。他还竭力吁请枢密院废除《马萨诸塞法案》,这一法案允许清教使团在印第安人中传教。当然,最触怒殖民地神经的,还是他试图指定北美主教。
最后这个方案引发了强烈的反对声浪,以至于很快被伦敦当局否决掉了。掌权者颇识时务地判断出,殖民地人民看重其不尊奉英国国教的新教徒或者清教徒身份,远胜于其无代表权的选民身份。
流亡清教徒背井离乡的最初记忆,正是在《独立宣言》中唤起的惨痛苦难:“我们也曾提醒过他们(我们的英国兄弟),我们移民并定居在这里时的状况。”每一个美国人都明白这句话包含的意思。他们所建立的是一个新教国家。这群男人和女人们建立了这个国家,正是为了逃离母国教会改革半途而废留下的种种繁文缛节和等级制。
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很难精确地指出当时的非小册子作家阶层讨论得最多的是哪些议题。但我们若翻看当时的请愿书、新闻报纸,便能觉察出一种态度。当时遭到13个殖民地几乎一致反对的,就是英国1774年颁布的《魁北克法案》。这一法案承认了加拿大天主教会的传统权利。在大多数殖民地人看来,这无异于国王向伊甸园放出了一条毒蛇。他们来到新大陆,就是为了远离天主教的统治;现在,母国政府又在他们的天堂重新制造出一个教皇。《独立宣言》中也曾愤怒地提到了这一法案:“在一个邻近地区,废除英国法律的自由制度,在那里建立专横政府,并扩大它的疆界,企图使之迅即成为一个样板和得心应手的工具,以便向这里的各殖民地推行同样的专制统治。”
乔治三世当然清楚冲突的症结所在。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国王哀叹失去殖民地是“我的长老会战争”。
当然,每一个国家都珍视它的建国历史。承认宗教自由,无论是作为美国《权利法案》的一项原则,还是作为美利坚合众国一以贯之的特征,都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我们也不能无视真相:美国革命,起码在部分意义上,是宗教偏狭阵痛的产物。这种阵痛最终产下了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世俗化国家,在这个国家中,所有宗教都应平等地竞争。这,近乎奇迹。
同样的观念
大概每个美国学童都听过保罗·列维尔夜骑报信的故事。这位波士顿银匠是众多勇敢的爱国英雄人物之一。在1775年4月的一天晚上,他骑马警告邻居们,托马斯·盖奇将军已经率军偷偷开拔,正在来袭本地军队的路上。其他报信骑兵的名字现在已经被忘记了。列维尔是本地知名商人、共济会会员,他对本地地形了如指掌,他的报信迅速引起了警觉。
穿过马萨诸塞东部密集的小社区,列维尔的马蹄当年踏过的地方:萨默维尔、梅德福德、莱克星顿、康科德,每年都会重新上演他的故事。无论你去到何处,美国人都会告诉你,列维尔高喊“英国人来了!”
事实上,当年的列维尔,怎么也不会说这样一句话。不妨想一想,对着一群本来就自认是英国人莫属的乡邻,大喊“英国人来了!”,这是何等别扭的事儿!
实际上,保罗·列维尔高喊的是“正规军来了!”(或者按其他史料来源,那句话是“红衣军来了!”)在美国,也包括盎格圈其他地区,民众对常备军普遍抱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视他们为对内镇压的工具。
而这一点,也正是1642年英国内战爆发的导火索。内战的激烈冲突常被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们想起——他们是英格兰圆头党人[24]的意识形态以及家族遗传的继承人。这场战争的起因当然涉及很多方面,但正是查理一世企图统帅民兵[25]直接触发了战争。查理一世的政敌们控制了陆军,与王军作战,并取得了最终胜利——这就是为什么,联合王国至今只有“皇家海军”和“皇家空军”而没有“皇家陆军”的原因。
历史总在不断重演。保罗·列维尔在1775年4月19日夜打响的枪声,标志着第二次英国内战的开始——这是第一次内战在多年之后的延续。在那个时代,没有人认为这场冲突是两个独立国家之间的战争。
像现在的导游那样将莱克星顿和康科德战役称为英美两军之间的战争,这纯粹是个错误。它其实应当是乔治三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的战斗。当然,后来英美两国对此各持己见。
把列维尔或者无论别的什么人在1775年高喊的“英国人”当成是外国人——如果将这幅画面作为美国政治意识的背景,那么,确定这样的基调不仅忽视了当时美国人的所言所写,也完全没有注意到《独立宣言》的原文。我们已经提到过,这份文件中说,在魁北克废除“英国法律的自由制度”是反对乔治三世的原因之一。签署者还直陈他们的苦难,“此时他正在运送大批外国雇佣兵来完成屠杀、破坏和肆虐的勾当”。这里的“外国雇佣兵”,本身就是说他们不是英国人。最终的证据是,倒霉的国王决定在德国黑森和其他地区征募军队来镇压在北美的英国人。在独立人士眼中,他们已经失去了不列颠国民的地位。
当然,革命一旦成功,便可像其他所有成功的革命一样,为自己正名:革命者追怀他们的事业,重新解释新近的历史,正仿佛美国自始就存在一样——它变成了一个反抗殖民统治的国家。
诗人朗费罗在纪念列维尔的伤感的诗句中,流露的正是这样一种情绪:
听,孩子们!你们会听到,
保罗·列维尔夜半骑马来。
七五年,四月十九日,
现在活着的人几乎没有一个
能记得这个著名的日子和年份……
这些句子写成的时候,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近一个世纪。在这段时间里,美国不断地被描述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以至于很难想起当年的革命战争其实只是一场盎格鲁圈内战。这场内战与其说是美国反对英国,不如说是辉格党反对托利党。我们再来看看英国国内当时的民意。至少在法国介入之前,英国国内的看法和殖民地的看法几乎没有两样,大概有30%或者35%的民众站在托利党一边;区别在于,殖民地议会的选举基础更为广泛,因此较之改革前的英国下院更能代表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