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缓慢而又悠长,像是一坛陈年的老酒,幸福的人含在嘴里,细细品尝,历久醇香;不幸的人吞在肚里,不敢回味,仍旧苦涩难当。翠翠不喜欢这样的日子,节日临近的喜悦只能给她增加更多的痛苦,她宁愿这段苦慢的时间赶紧从她的意识当中蒸发掉,永远都别再回来。
这几天,天气突然燥热起来,人们就像被热气蒸腾起来的水珠一样,忽然从天上降落下来,塞满了茶峒的大街小巷。买的,卖的,讨价的,还价的,运来的,运去的,茶峒的大街仿佛乱了套一样,没有一个角落不繁华,不热闹的。人们忙,渡船也随着过往的人们变得更加忙碌。太累了,翠翠已经有好几天不做梦了。
翠翠没时间去赶集,生活的压力已经让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路人形形色色,有老人也有小孩,有身强体壮的也有羸弱多病的,有俊俏的也有麻脸的,有爱说爱笑的也有腼腆不语的,翠翠每天打量着这些人,幻想着他们的生活和故事,这几乎变成了她每天唯一的乐趣。
德清还是那样腼腆,并没有因为端午的临近而变得活跃起来。他穿着长衫,漫步在清水溪畔,像行吟的诗人那样,稍稍的昂起头。他的世界里没有嘈杂与喧闹,蓝天,白云,与渡船上的翠翠是他生命里的全部。他就这样远远的看着,闻着花香,按耐着内心的冲动,思绪与波光一齐闪耀,独自领悟着内心世界里那诗意的美。许久许久,他不敢走近翠翠,似乎她身上长着发光的利刺一样,越想靠近,就越要离得远远的眺望。他看到她累得汗流浃背,却不敢主动的上前去帮她一把,心却随着她的桨一荡一荡的摇着,摇的快要滴血。
晌午,过渡的人渐渐少了,她的船再次靠了岸。望着翠翠婀娜的身影,德清的思绪像弹簧一样,越是按捺,越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跳起来。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随着即将跳出的心往前挪,一步,两步,翠翠看到了他。
理一理被风吹的散乱的头发,翠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忙碌过去,剩下的只有无聊与困乏,翠翠刚刚把额上的汗抹掉,抬头看到了不远处扭捏的德清,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美好的微笑。虽然德清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翠翠还是喜欢见到他,就像亲人一样,她爱德清。
“德清!你怎么在这?”翠翠声如清铃,老远就能听见。
“我,我,”德清看见翠翠粉嫩的小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像安了个小算盘,七上八下的乱个不停。他意识到翠翠在看他,窘得手脚无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毕竟没有地洞可钻,他必须说点什么,脑袋一乱,随口说道:“翠翠,你,忙什么呢?”
“我?还能忙什么?”翠翠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用桨敲了敲船沿:“德清,你傻了?”
“我,我”德清话刚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当,红着脸扑哧笑了。
“有事吗?”翠翠见德清有些异常,问道。
“没事!来看看!她们都赶集去了。”德清的声音很小,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眼睛故意看着远处,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
“哦!”翠翠上下打量了德清一下,转了转眼珠,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想取笑他几句,从小到大,他都是她取笑的对象。
“呕!德清,你这长衫可真好看!为什么今天穿这么利索?说!这会子,不会是在等着接亲呢吧?呵呵”翠翠见德清仍旧失魂落魄的没答茬,又补了一句:“说真的,德清,什么时候请我这阿姐吃喜酒哇?”
“接,接亲?除了你,我谁都不娶!哼!”德清好像发了怒,突然提高了嗓门,底气十足的大嚷着。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假装拿袖子擦汗,挡着脸,偷偷的瞅翠翠。
翠翠脑袋嗡了一声,差点从船上跌下来。她没想到德清会说这样的话,笑容僵在脸上,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德清!”半天,回过神来,翠翠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你胡说!”远处的山峦也在帮腔,一遍遍的回荡着:德清!你胡说!德清!你胡说!
德清傻了,红脸瞬间变成了白脸,木木的站着,不敢再看翠翠。心上像长了十二只脚一样,越想跑越是乱,最后连动都不能动了,低着头,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似乎只要一动,就能引来劈头盖脸的刀子。静静的,他只剩下了发抖。
翠翠看了看抖作一团的德清,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烧了起来,卡在喉咙里,像被馒头噎住了一样难受。本想再说他几句,不知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一阵阵的往上鼓,终于把眼泪催了出来:“德清,滚!”
德清见翠翠动了气,急中生智,结结巴巴的说道:“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翠翠转过脸去不再理他。这时候恰巧有小夫妻俩要过河,德清乘机跑掉了。
不知是羞,是气,还是恶,翠翠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她忽然觉得德清是那样的讨厌,看着他逃去的背影,翠翠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
“老天爷,以后永远都别再让我见着他才好!”。
小夫妻俩听见翠翠嘟囔,不约而同的向她看了一眼。男人好事,取笑道:
“那小子看起来挺老实的,好好的干嘛老闹气!你看我俩——哎吆!”男人还没说完,胳膊就被小媳妇拧了一把。小媳妇努了努嘴,男人也看出翠翠的脸色不大对劲,于是把没说完的话改了方向:
“你看我俩,本打算去赶集,谁知起的晚了,眼看着这就晌午了,集还没赶成!倒是着了不少急!嘿嘿。”翠翠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小媳妇倒是觉得丈夫怪幽默的,咯咯的笑弯了腰。翠翠把船拉过来,他们坐了上去。
男人继续喋喋不休,从山上砍柴掏鸟蛋说到地里除草挖蚯蚓,小媳妇在必要的时候只搭上一句:“呕!真的呀!”然后就是咯咯的笑。翠翠默默的听着他们说话,气慢慢的消了,听到可笑处也跟着扑哧一乐。她的气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冬日里刮起的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就吹过来一股,但是在刚一定神的功夫,就又化为乌有了。
船慢慢的行进,翠翠听着笑话,忍不住打量了他们一眼:丈夫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裳,黑黑的脸庞,灿烂的笑容,小媳妇穿着半绸布的碎花褂子,滚着黑边,俊俏而又腼腆。印象不坏,翠翠似乎对他们有了一些好感,背过脸去继续撑船,让船走的更慢些,好多听听他们的谈话。
“阿妹,“这时候男人又开口了,“这日头可真是够大的,晒坏了你,我可是要心疼的。你看你那小鼻子尖上都冒了汗,我来给你擦一擦!”丈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为坐在身边的媳妇擦了擦汗。
媳妇笑了:“袖子怎么能擦汗,俺带了手帕哩,给!瞧你那熊样!”
丈夫也笑:“熊怎么了,熊不好么,身体结实,力气也大,就这么一舔啊,就舔下一层皮儿”说着就把舌头凑到了媳妇的粉脸上。媳妇慌了,向后一躲,刚好看到翠翠正用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她,脸顿时通红,赶紧把头低下,望向水面:
“阿哥阿哥别闹了,你快看,河水好清,好多鱼哦。”
丈夫似乎还不明白媳妇的用意,低头看了看水:
“嗯,水真清!不仅有鱼,我还看到了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在那里呀,我怎么没有看到?”
“喏,喏,往水里看,到处都是美人鱼!”丈夫哈哈的笑着。
翠翠本来不知道男人在说笑话,听他这么一笑顿时明白了,不由得转过头,也抿着嘴笑了起来。小媳妇却不知道丈夫在戏弄她,赶忙往水里望去,一张俏脸顿时映在水中,小媳妇这才恍然大悟:
“喔,你骗我!看我不打你!”小媳妇的拳头松松的落在丈夫的肩头。
“哎吆,哎吆,好阿妹,别打了,我错了还不行,哎吆!”听到丈夫似笑非笑的告饶,小媳妇停下手,坐在那里努着嘴假装生气。丈夫却有些慌了,喋声的陪着不是,于是小媳妇又笑了。
翠翠看在眼里,直觉得奇怪,她不明白男女之间怎么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开玩笑。记得小时候爷爷带自己去看的大台戏,生角在和旦角说话的时候总是毕恭毕敬,弯着腰,拱着手,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而旦角也要抬起袖子半遮着脸,就是看,也要偷偷的看。今天看到的这小两口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男人当着别人的面就敢去舔小媳妇的脸,羞死人喽!仿佛舔在自己脸上一样,刚才的那一幕一直在眼前晃荡,翠翠不由得抹了一把脸,一朵红晕乘机嵌了上来。迷迷糊糊中,自己变成了那个小媳妇,穿着花衣,拉着男人的手,在无际的草地上奔跑,笑着,喊着,惊起无数的白蝴蝶……
谁都有爱的权利,眼前的男人只是个抽象的爱的代表,他可以是傩送,但绝不能是德清。傩送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而德清又太熟悉,变不成翠翠抽象的爱的对象。如果傩送是水中的明月,能够激起翠翠无数美好的幻想,那么德清顶多是河底的一块石头,虽然实实在在,却永远不能在翠翠的心里荡起一丝波澜。
幻想,懵懂,翠翠毕竟才只有十六岁!少年人的爱情总是迷迷糊糊的,说也说不清,见不着心上人的时候是思念,一旦见到了又不知所措。他们或许还不曾明白什么是爱情,这种爱,只是想起对方来的时候那种甜甜的思绪或者隐隐的心痛,这种爱,来的快去的也快。然而,他们需要爱,需要异性给与的爱,他们也想去追求爱,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翠翠像所有十六岁的女孩子一样,在这花一般的季节里变得敏感,变得懵懂。她们渴望甜蜜的生活,她们开始有爱,她们的爱随着绵延的日子开始增长,积蓄在心底,像火山岩一样热烈,却偷偷的隐藏着,在静默的外表下显得风平浪静。
就像翠翠对于傩送的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情感,不需要理由,只是爱。大半年了,翠翠默默的爱着,没有给予,也不会付出,她的爱只是靠着一点点的回忆维系着,傩送并没有和她表过白,一切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幻想罢了。她不知道傩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甚至说还会不会回来,这种相思比起实实在在的爱来,确实是缺少魅力的。她真的有些倦了。正如杨马兵所说的,这就是命,谁也改变不了。既然命里注定得不到,那还不如早早的放弃。人出生的时候,月老就早已经给牵好了红线,是谁的就该是谁的,人是宁不过命运的!
翠翠不再厌烦顺顺大叔给自己做媒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