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诵戒大会,是无量寺每年必行法会。法会当日,全寺大小僧众齐聚戒堂,互相揭发检举他人及己身戒行,以此警示清规,忏悔认错。去年我初来无量寺时,还未拜住持为师,因此未能参加诵戒大会,亦不知被人检举了戒行又会有甚后果。
我点头说道:“多谢师兄提醒!至于诵戒大会一事,就不劳烦师兄记挂了,师弟我定当会潜修佛法,恪守清规!”戒律师兄斜眼瞥向我,摆明了一副不信的神情。我也不置可否,只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走着。
走不多远,我心下突然一阵后怕:“倘若戒吃师兄方才不敌山猪,被那畜生四蹄踩踏而死,我与小果只怕也是没命可活了;可即便是我与师兄合力打跑了山猪,要是没得他提醒我将山鸡扔掉,等到住持来时,我俩又该难逃重罚。如此看来,今日诸般经历虽然算得上‘命悬一线’,却也是‘曲折尽巧’了。”
想到此,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随即谎称有事,匆匆与戒禽、戒律二位师兄道了别。而后转身跑回禅房,把门一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以手抚胸,安慰心神……
此后半月,戒吃师兄一直安卧于药房内室养伤,不觉间伤已好了大半。
这一日,戒药师兄突然找到我,说是戒吃师兄每日所服的接骨散已剩不多,可若要再研磨此散,却是少了一味药材,不知我是否愿意陪他去后山采药。我心道:“怎地又要去后山?半月之前所受惊吓仍未魂定,此时再去,怕是惴惴难行半步了。”
戒药师兄瞧出我心中顾忌,直言说道:“师弟不必害怕,此番去往后山采药,有我师父同行。想来有他老人家在,便是青鳞巨蟒,斑斓大虫,也不敢再欺近前来了!”话音未落,我不禁喜道:“空量师叔回来了?何时回来的?”戒药师兄道:“今日一早便回来了。”不待我问,又道:“那百十位白石寨民也自性命犹在。听其中一位长者讲,玄武自与师父对了一掌之后,面上陡现惊惧之色,随即便匆匆走了,未再回来大开杀戒。或许也是那些寨民福缘深厚,自有佛祖保佑罢!”
闻听此言,我甚觉慰然,心中想道:“或许是空量师叔武功太过高强,将玄武一掌打跑了也说不定。”戒药师兄又问道:“师弟,你可愿随我一同去后山采药?师父这会儿还在药房等我们呢!”
我受师兄相邀,自是乐得答应,当即点头道:“当然愿意!”戒药师兄道:“那我们这便走罢!”说着,先行迈出禅房。
戒药师兄带我往药房走去,说是要拿竹铲、背筐等工具。两人才至门外,忽听房内传来争吵叫嚷之声,忙抢身进去看,却见空量师叔紧紧抓着小果不放,连连向她质问着甚么。
戒药师兄见状,急忙上前拉开空量师叔,斜身横在他二人之间,问道:“师父,发生甚么事了?”回头瞧了一眼小果,见她双眸含泪,眼珠通红,显然是受了惊吓。
空量师叔不理戒药,仍自向小果问道:“小果姑娘,你快告诉我这发簪是谁人给你的?”闻听此言,我不禁心下奇道:“小果几时有过一根发簪了?”转头望向空量师叔,却见他左手紧紧攥着一根红木发簪,长约半尺,甚是古旧。
只听小果委屈的道:“我都讲了这发簪是在后山溪水旁捡到的,您却为何还来问我?”空量师叔摇头道:“非是我不信,只是这发簪的主人……总之,这发簪绝不会被人丢在无量后山!”我心念一动,问道:“莫非您认识这发簪的主人?”
空量师叔全然不理睬我,一门心思只在小果身上,惶惶说道:“小果姑娘,我非是在与你逗趣玩笑,您快说这发簪是谁人给你的,否则……否则真是叫我急死了!”话音一转,又道:“要不,要不我求求你罢?我求求你总行了罢?”说着,竟是两手一抱,恳求了起来。
戒药师兄忙伸手拦住空量师叔,说道:“师父,您身为长辈,实不好向后生小辈求请,如此也太……太……”他连道了两个“太”字,却是不知如何在说下去,只因再往下讲,便是出言责备师父,未免太过不敬了些。却听空量师叔嗔道:“我想求便求,想请便请,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快些起开!”
戒药师兄一窒,随即说道:“师父,您且先不必焦急,小果姑娘不过才十一二岁年纪,您这般咄咄相问,怕是要吓到她了。”空量师叔一想,也觉此言有理,便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戒药师兄道:“不如这样,此事由徒儿来问,小果姑娘生性淳朴善良,定不会因为一根发簪有所欺瞒。”空量师叔看了看小果,见她泪眼婆娑,嘤嘤抽噎,心下一软,说道:“如此也好。”
戒药师兄转过身,刚要开口,却是突然怔住,又回头问道:“师父,您要问小果姑娘甚么来着?”空量师叔白了他一眼,径自问小果道:“小果姑娘,这发簪……”
话音未落,却听小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怨又忿的说道:“我都讲了是从后山捡来的,恁地你就是不信,还要我说出甚么大天来!如此蛮不讲理,不是欺负人么?”说着,豆大泪珠止不住地滚落。
空量师叔见小果呜呜大哭,登时慌了神,急忙上前哄道:“小果姑娘,这个……这个……”他一时语噎,实也想不出甚么劝慰之辞,只得道:“小果姑娘,您当是我错了好么?我给您赔不是了好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再哭了好么?”这一番话说将下来,本以为小果能有所敛抑,只可惜小果全然不理,只顾放声大哭。
空量师叔见状,更加惊惶不知所措,又是道歉又是求饶地哄了半天,竟是丝毫不起作用。但所幸小果哭了一阵之后,略有疲乏,便不再大声哭泣,转而低头啜噎。
空量师叔对此无计可施,最终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不语。戒药师兄则在一旁不断安抚小果,又拿出糖果点心来哄她开心。其时我本也想上前对小果说两句劝慰之辞,可目光却是被空量师叔手中那根发簪吸引了过去。
我问道:“空量师叔,可否将您手中的发簪借我一看?”空量师叔一怔,随即说道:“反正这根发簪也不是我的,你且拿去看罢!”说着,左手一伸,递了过来。
我接过发簪,细细打量,见其不过半尺来长,通体绛红,簪头处也无镶饰。唯有簪身前半段刻了一只似凤非凤,似雀非雀的大鸟。想来也是年深日久,这大鸟身上的翎毛已然磨损不堪,再也瞧不出初时豪羽翩翩的细致模样。
我寻思:“这无量山方圆十几里较少人烟,除无量寺僧众外,极少有人能行去后山,更不用说是遗落一根发簪了。小果说她是在后山溪水旁见到的,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转念又一想,“小果自两年前来到无量寺,便是再没得机会下过山去,因此也就没可能在山下捡到这样一根发簪。如此说来,若不是有人相赠,小果是决计不会得到这样一件物什儿的。空量师叔怀疑这根发簪是有人暗地里送给小果,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即便是有人送给小果一根发簪,他又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当下心中生疑,望向空量师叔,见他仍自对小果抽泣懊恼不已,便转向小果,直言问道:“小果,你说这根发簪是在后山溪水旁捡到的,那是在甚么时候?”小果抹了抹面颊上挂着的泪珠,啜声道:“就是……就是在戒吃师兄……受伤那天……”我奇道:“戒吃师兄受伤那天我也在场,为何却不见你捡过发簪?”小果道:“这根……这根发簪还是你给我的,你……你怎么倒是忘了?”
此言一出,空量师叔和戒药师兄登时向我望来。我惊愕无措道:“我……我何时给过你这样一根发簪了?”小果止住呜咽,说道:“当时你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枝去刺那大山猪的口鼻,直刺得它嗷嗷叫唤,转身便跑。之后你便把木枝给了我,说是叫我用此防身,直到你带住持师兄回来相救。再往后,住持与一众师兄赶来,抬了戒吃师兄回去,我便不自觉地也把这根木枝带回了寺。”
我问道:“那这根木枝怎么又变成发簪了?”小果道:“我虽将木枝带了回来,却也没再管它,只随手扔在房间一处角落。忽得某日,我猛然间想到这根木枝上还沾有那头大山猪的血,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心,忙将它翻找出来,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用脚踢着,盼能将它踢出房外。可怎奈踢到了门口处,却有一道木坎横档的门前,我心知无论如何也是踢它不出了,便往手里垫了一块麻布,小心翼翼拿它到了外面……”顿了一顿,又道:“彼时日头正烈,在明晃晃的光下,我蓦地瞧见这根木枝上刻着一道道细琢雕纹。心中不免好奇,便取了一碗水来,将它冲洗干净。这才发现眼前这根木枝不是普通树桠,而是一根古旧的红木簪子。后来我见这簪子模样倒也朴素雅致,便把它挽在发上,每日梳妆插笄,也能怡然自乐……”
小果将经过细细讲出,直听得空量师叔怔怔不语。过了半晌,他才似晃过神来,狐疑问道:“你说……这根发簪当真是从后山捡来的?”
此言方一出口,小果立时又要哭了出来,大声嚷道:“你……你总归是不信!无论我怎么讲你都不信!既然如此,你就把那发簪拿去好了,反正也不是我的,有没有它也无甚要紧!”空量师叔自知口不择言,讲错了话,便细声细语赔不是道:“好小果,好小果,您可万万不要再哭了!都是我的错,我信就是了!我信还不行么?”小果却不听他讲,仍自抹泪饮泣。
我见空量师叔手忙脚乱地哄着小果,心道:“想来也难怪,小果自两年前来到无量寺,虽说没了爹娘疼爱,但寺内大小僧众都拿她当亲妹子一般看待,宠她,护她,几时又让她受过这样一般恫疑虚喝的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