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我与戒吃师兄各自回房,趁早歇息。
次晚酉牌时分,但听得铛铛钟鸣,住持召众僧前去大殿,行诵戒大会之事。当即起身,和衣穿袍,匆匆行出房去。
甫一到得房门外,只觉脚下绵软,寒意透足。低头看去,地上竟是铺满了一层厚厚白雪。这些时日未曾离开过药房,对外面下了大雪也是不知。念及两月之前,我与戒吃师兄在后山拾碎枝落叶,架火烤鸡。眼下数九隆冬,却是甚么火也生不起来了。
冷风飒飒吹过,但觉寒气刺骨。我紧裹僧袍,不待停步,低头疾行。沿路遇到诸位师兄弟,见他们也都是步履匆匆,向大殿而去。两月没见,我本想与个中人打个招呼,可方一开口,一股凉风便迎面灌进了喉咙,直呛得我咳嗽不止。好在这时遇到戒吃师兄,他大踏步行将过来,伸手拍了拍我后背,又横身在我面前挡住寒风,这才好受了些。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朝着大殿努了努嘴,未多言语,便即拉着我,顶风而行。
片刻来到大殿,迈步进去,顿觉冷风势头小了许多,再往里走,殿内点了许多烛火,身子便渐渐暖和起来。
待缓过寒气,抬眼观瞧,见住持手握禅杖立于殿内佛像之下,身背后跟着空气、空量等几位师叔。这时进来的僧众自觉分东西两序而立,东首为戒、勿二字辈分较低的僧人,西首则为十几位空字辈长老。
无量寺按净、空、戒、勿四字宗谱排辈,但因几位净字辈师祖都已涅盘往生,所以只剩空、戒、勿三字辈诸僧。按理来讲,我本应为戒字辈,但住持师父却执意将我取为勿字辈,不知有何深意。
这时,寺里众僧都已来齐,静穆而立,默然无声。只见空响师叔从住持身后走出,先是向住持躬身合十,跟着踱步行到大殿中央,高声道:“诵戒会始,诸僧喝赞!”
众僧依谕,全都低首合十,口中唱道:“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南无海会云来集菩萨摩诃萨!”声音肃穆整齐,响彻殿宇。
诸僧唱赞完毕,又听空响师叔朗声道:“钟声传三千界内,佛法扬万亿国中,功勋酬世界和平,利益报檀那厚德!”
这位空响师叔是任无量寺维那僧,平日掌管众僧进退威仪。此时在诵戒大会之上,他所朗声念诵的这几句唤作维那呼。这时又听他高声道:“诸僧诵戒!”
众僧从谕,低头诵道:“南无本师释加牟尼佛,别解脱戒难得闻,经于无量俱胝劫,读诵受持亦如是,如说修行者更难。”
诵毕,只见空气师叔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枚戒尺,跟着拍打了一下手掌,对空响师叔高声问道:“僧集否?”空响师叔答道:“僧已集。”空气师叔又问:“和合否?”答曰:“和合。”空气师叔再问:“僧今和合何所作为?”再答曰:“说戒羯磨。”
如此三问三答之后,空响师叔自觉退下,空气师叔上前一步,以凌厉目光扫视众僧,高声道:“今诸僧前来诵戒,是为检举己身及他人之过。现诵戒会始,众僧之中可有勇于说戒者?”
话音落后,众僧立而不动,过了片刻,才稀稀拉拉地举起了三两只手。空气师叔向当先举手那人望去,高声问道:“戒嗔,你有何戒要说?”
戒嗔师兄应声从人群中走出,不敢去瞧空气师叔横眉立目的模样,低头小声道:“回禀空气师叔,弟子想要悔过。”空气师叔问道:“所因何事?”
戒嗔师兄支吾着道:“弟子……弟子前些日提着木桶去后院打水,不慎被石板路上结得薄冰滑倒。起身之后,心中忿恨难平,便对着那青石板破口大骂起来……”
话至一半,便听得底下众僧一阵窃窃私语。我心下也是惊诧万分,暗道:“戒嗔师兄平日里脾气暴躁,常常一言不合,便与众师兄弟争吵起来。万没想到他对着一条青石板竟也能如此纠执不饶,破口大骂,当真算得上是嗔性难改了。”
空气师叔闻言也是一怔,不由问道:“你……你都骂它些甚么了?”戒嗔师兄面露难色,嗫嚅道:“弟子骂它……骂的都是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还是……还是不要说了罢……”空气师叔一拍戒尺,喝道:“快快说来!”
戒嗔师兄吓得身子一哆嗦,当即跪下,却仍是不肯说。
空气师叔回头瞧了住持一眼,见他凝眉不语,便又回过头来,寻思半晌,出言喝道:“出家之人严戒贪嗔痴三毒,你却执迷不悟,脾气暴戾,哪里还像个释门子弟?今惩你尺刑二十,以期悔改!”
戒嗔师兄道:“多谢师叔责罚。”说着,将手伸出。
空气师叔走上前去,拿起戒尺,对着他掌心狠狠打了二十下。听得啪啪啪数声响,直打得掌心红肿,血痕隐隐,但戒嗔师兄却是吭都不吭一声。
二十下打完,戒嗔师兄磕头谢罪,便即起身,一言不发退入僧群之中。空气师叔也未再多看他一眼,对着众僧高声问道:“可还有悔过说戒者?”
问询之声回响不绝,但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却是没人再敢举起手了,想来是见到戒嗔师兄受到尺刑之故。
空气师叔面色微窘,左右看了看众僧,问道:“可还有检举己身及他人之过者?”这句话中“他人”二字拉长了语调,讲得尤其重沓。
便在这时,从僧群中走出一人,高声道:“弟子有过要举!”定睛看去,是空响师叔门下弟子,法号叫作戒推。只见他伸手指向左手一人,道:“弟子要检举戒禽师兄之过!”
话一出口,众僧纷纷向戒禽师兄瞧去。但见戒禽师兄脸上陡现诧异之色,随即便泰然如初。他迈步上前,对着空气师叔合十行李,口中道:“弟子戒禽参见诸位师叔伯。”
空气师叔点点头,转向戒推问道:“你要检举戒禽何过?”戒推看了戒禽一眼,道:“请师叔听弟子慢慢道来。”顿了一顿,说道:“三月之前,弟子从戒禽师兄处见到一只将死喜鹊。那鹊儿黑喙红腹,翅翼全无,其状惨不忍睹。弟子心下甚怜,不由问道:‘师兄,这鹊儿怎地如此凄惨?还有救么?’戒禽师兄叹了口气,不作回答。我又问道:‘那它又是被谁给折去了双翅?’戒禽师兄摇头道:‘这鹊儿不是被人折去翅膀,而是被某些走兽给活生生地咬了去!’我心头一跳,再瞧鹊儿,见它翅胁处血肉模糊,染得胸前绒毛一片黑紫,才蓦地想起,喜鹊腹胸皆是呈雪白颜色,又何时能变成殷红的了?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喵呜,回头看去,却是我养的那只黑斑老猫徐徐走了过来,口中还叼着半只翅膀。”
空气师叔听到这里,不禁说道:“原来便是你养得那只猫,将喜鹊的翅膀给咬断了。”戒推道:“师叔您有所不知,我那只老猫平素行动迟缓,牙齿也掉的没剩几颗,怎么还能咬断喜鹊的翅膀?”空气师叔问道:“那它口中的半只翅膀又作何解释?”
此时戒禽师兄朗声道:“回禀师叔,弟子当时见到它口中半只翅膀,确是喜鹊的无疑。”戒推看了他一眼,忿忿的道:“即便是喜鹊的翅膀,那也定是它先来招惹老猫,才被咬去了翅膀!”
空气师叔面露迷惘之色,问道:“那你所要检举戒禽之过,却是何事?”戒推师兄道:“当时我见到老猫口中叼着半只翅膀,心里已然明白了一大半,当即便要向戒禽师兄赔礼道歉,可话至嘴边,却听那猫喉咙发出骨碌一声,跟着便倒在了地上。我吓了一跳,急忙走上前去。只见老猫口中的翅膀已然被它吞了下去,可是却没有吞入肚中,而是卡在了咽喉深处,直疼得它来回翻滚,呜呜呻吟。我当时惶急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戒禽师兄则回到房中取了一根竹枝来,可还没等他着手救治,却见那老猫四腿一蹬,已然……已然死了……”
戒推师兄说到动情处,不由得泪水涟涟,声音哽咽。他啜泣了一阵,指着戒禽道:“要不是……要不是你将那些伤禽病鸟带回来养伤,我的老猫也就不会死!”
戒禽师兄侧睨瞧着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了你的老猫,可是隔不多久,那鹊儿也死了,我却又该怨谁?”
戒推逞辩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那老猫要吃他的喜鹊也没有甚么不对。”话音一转,又道:“但是喜鹊害死老猫,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原该被吃的倒把吃它的给害死了,这不是故意杀生又是甚么?”
戒禽师兄冷笑道:“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鹊儿又没叫老猫去吃它,怎么是故意害死老猫了?”
戒推道:“好!那我来问你,老猫是吃了喜鹊的翅膀不是?”戒禽师兄点头道:“是。”戒推问:“老猫是被喜鹊的翅骨卡死的不是?”戒禽师兄道:“也是。”戒推再问:“那这喜鹊是先于老猫死的,还是后于老猫死的?”戒禽师兄微微一怔,如实道:“是……后于老猫死的。”
戒推两手一拍,道:“这就对了,既然是喜鹊杀它在先,那自然不能说是老猫故意去害喜鹊的性命,而应该是说喜鹊故意去害老猫的性命了。更何况又是你将喜鹊带回了寺里养伤,我说是你害死了老猫,又有甚么不对么?”
戒禽师兄脸上陡现惊怒之色,全没料想戒推如此能言善辩,竟将一件本是自取其咎之责尽数推到了自己身上。心内愤恨之余,不免慨叹他也不枉法号中有个“推”字了。
空气师叔见戒禽被驳得哑口无言,一拍戒尺,转向他问道:“你可知罪么?”